13。
如此精细的一整套八件首饰,连翘是第一次上手,从头跟到尾,其中有一对点翠簪子,式样也是她设计的,初看画样,徒弟们只是觉得清艳灵巧,并不太过惊异,唯柏涛和立云一见,心中均微微震了一震,这十足的“宫样花妆”,当见设计者的心力,那不如索性大胆让其一试手艺,立云立刻带领小顺子等人赶工掐丝镏金,制作配件底托,而将剩余的步骤,全部交予连翘独自完成。
连翘熬了十几天,最后几乎数日不眠不休,簪子终于做得了,交给立云,立云并未做出评价,去给她泡了一杯热茶,说了声:“你稍等,我拿去给赵伯伯看看。”
她忐忑不安地等着,不一会儿,柏涛走了过来,对她说:“梁子后继有人,幸哉!姑娘,后生可畏,好手艺啊!”
连翘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曾对她说,弱鸟先飞,虚功实做,她从没有忘记,现在终于有了施展的机会,她岂能不全力以赴?
可全力以赴为的是什么呢?
她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出生不久,父亲的营生就没了,父亲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不愿求人乞怜,自立门户,做些零碎翠花活儿,手艺好,要养活一家人原不难,可母亲多病,父亲挣的钱,大部分用在给母亲看病吃药上了。从她记事起,她便跟在父亲身边,再大一些,就陪父亲挑灯赶工,打打下手,学的第一件,就是画样出点子,点子好,父亲就会给她奖励。
在多少梦里,依然能回到当时的那些情景中。
“过来,”父亲朝她招招手,她放下毛笔走过去,父亲微笑着凝视着她,“小连翘心灵手巧,以后必定比爸爸强。来,爸爸给你和你娘各做一朵头花,你想要什么花儿?”
她开心地说:“我要山茶花!不是单瓣的山茶,是重瓣的,里头粉,外头白!”
“小猴儿精,在哪里看到了重瓣山茶?”
“爸爸的画本子里!”她早已熟记父亲的画样本,那是从父亲的师祖那儿传下来的。
“爸爸给你取名连翘,自然还是给你做连翘花吧。”父亲逗她。
她跺脚:“连翘花简单,随便捏两下就做得了。我不要!”
“可是连翘花开得多茂盛,多漂亮,金灿灿的,你不喜欢?”
“我要山茶花!”
父亲哈哈大笑:“那么这样吧,你既然说连翘花简单,那么你来攒一朵连翘花,爸爸呢,就做山茶花,如果你做得好,那么就让你娘来选,她挑更好的那一朵拿着。”
母亲发着高烧躺在**,彼时亦打起精神坐起来,鼓励她:“连翘,跟爸爸比一比!”
连翘花是简单,但是要做得像,可真难哪。做花的材料,全是一些剩下的绫绢布头,父亲还给她将颜色挑好了,可她看着手心里软塌塌的几绺黄布,脑子里起初跳着蹦着要飞出来的点子,一下子全跑光了。
发呆的工夫,父亲已经将山茶花做好了,粉白相间,花瓣重重叠叠。
她急了,忍不住要哭。
父亲说:“急啥,爸爸和你一起做。”
父亲用指头轻轻蘸了冲得极淡的米浆,在布头上抹了抹,向内卷着布头捏了几捏,让其变成微微的卷曲样,然后三下两下用剪子铰了形状,将它握在拇指和食指蜷成的小圈里,另一只手从底部往下一拉,出来的,已是一朵完整的连翘花,四片花瓣嫩黄可喜,惟妙惟肖。她看得呆呆的。父亲将赭石磨成的颜料盒拿出来,说:“往花心里填一点儿颜色,记住,以前看到的花心里是什么深浅颜色,就按那来,不能做错了。”
她拼命回想,春天看到的枝头上瀑布一样的连翘花,当时只对其整体有极深的印象,一时间竟回忆不起单朵花中,那蕊心的色彩。
浅浅的,她用极小的毛刷点了一点,太淡了,再深一些,咦,好像差不多了,她拿给父亲看,父亲接过刷子,往花蕊中又添了一些颜色,再用清水在花蕊边缘点了点,如此从里到外,颜色自深变浅。
“好了。”父亲说。
她虽然不确定这是否就是连翘花蕊的真实颜色,但父亲既然这么做,自然就没得错了。后来次年春天,她特意跑到护城河岸边,在金瀑布一般的花藤旁仔细观察,一朵朵小小的连翘花,可不就是和父亲做的一模一样嘛。
父亲说:“你要记住,越简单的越难,看着容易,做着实不容易。做连翘花不比山茶花容易做呢。从容易到难,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千万不能急。记住颜色不能乱用,要用准了,黑为玄,黄为权,红为喜,蓝为贵,这是过去的规矩,我们要记住规矩,但到了新的时候,又要把规矩化了,一支簪花在手,要经得起反复看,反复把玩,更要受得住时间的磨砺。”
那朵连翘花被她送给了母亲,母亲却笑着将那朵花别在了她的小辫子上,母女俩依偎着,是那么温馨,父亲则继续赶工,给一户人家的小姐做簪子。那是记忆里最幸福的时光。
夜已深,母亲轻轻哼起了小曲儿:
“清晨早起梳妆罢,梳罢油头,罩上了冰纱,猛听的卖花人儿来妆楼下,他喊道:灯草花儿了翠花儿了,一分一枝不让价,叫了声丫鬟,你与我买花,我要买栀子茉莉,带着江西腊,迎风倒儿,催风篮儿,翠兰蝴蝶一嘟噜葡萄,和那颤微微一枝莺哥架……”这歌谣之中,唱的是旧时匠人挑着翠花担子,沿街叫卖各式头花儿的情形,那里头的头花儿和簪子,父亲全都会做。
如今她也全都会做了,可父亲母亲再也看不到了。
父亲在她十七岁那年过世,锁喉痢,三天就死了,那场病来得很快,父亲手中的活儿都没做完,她办完丧事,第一件事就是将父亲落下的活儿完成,把货给交了。那个主顾就是收留了她的吴先生。
为了不饿死,她住进了八大胡同之一的韩家潭,给吴先生做女佣。
她们住的这个套院,南北两面各有两层楼房,由跑马廊相连,连翘和吴先生、冯妈住在北楼一层的两间房里,在后院有个厨房,剩下的房间连同南面小楼归两个南班茶室——绣褥红床,丝线弹唱,是可以吃饭喝茶,兼做皮肉生意的二等妓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