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胭脂巷几条,茶楼酒肆近娼寮。连翘就住在娼寮之中。
这里的妓女曾以南方人为主,在胡同往东,则是北班的,南班擅笙管丝弦,诗词曲赋,有能者更是才色俱佳,窈窕娇媚,北班则粗犷风流,质朴浓丽。过去南北班鸿沟截然互不侵越,且各有所长,如今,随着政府南迁,大多南班也都迁往南方去了,为了生存,规模小的班子则并入北班之中,空置的房子也被北班占据。如今这两年经济萧条,妓女生意不好做,打架争斗寻死觅活之事常有,这样的地方,从未有太平清净之时。冯妈脾气不好,对住在此处颇为不满,屡次劝说吴先生搬家未果,有时候若太过喧闹,实在难以忍受,推开窗户就是大骂:“吵什么吵?这蛤蟆吵坑还是怎么的!能不能消停会儿?!”哪里能消停,她的声音很快就会被淹没在一阵嬉笑里。
这一切,连翘已经慢慢习惯了。
一个女人在哭,那哭声粗而干,低沉,沙哑。
那是一个广东的姑娘,叫阿莹,来北平怕是有五六年了,北平话仍旧说得十分生涩,不过二十来岁,看起来就像三十多岁,脸瘦得削尖,皮肤又糙又黑,只能用厚厚的粉盖住,这些女子用的粉,是最廉价的粉,东一块西一块的起着皮。
这条街巷,所有不堪的隐私,全瞒不了人,没有任何羞耻可言。连翘起初不习惯,宛如浑身都长了刺,后来只得强迫自己将那些杂音全部赶出脑子,变成一个聋人哑巴,或是一块坚硬的木头。不过,阿莹和她男人的那段对话,她却一字一句听了进去。说出来当真算不得什么事,可连翘心中无比难过。
阿莹与她相好的闹了别扭。做这种营生的女人,也是会有心上人的。阿莹和心上人多日没见面了,男人带话来,说会来看一看她,阿莹着意盛装打扮了一番,梳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发髻,戴上了姐妹们借给她的首饰,收拾完,就站在门口,一直望着路口,可怜她一双小脚,生生在那儿立了有一个多时辰。等待心上人的模样,也许所有女人都是一样的,期盼中带着欢欣,等待里又有一点儿担心。终于快到黄昏时,男的大摇大摆地来了,背着手,也并不进屋,只说带阿莹去听听戏,喝喝茶,阿莹很高兴,对男人说她新发现了一个小馆子,做的饭菜极好吃,也不贵(她不舍得让男人多花钱),干脆去那里吃晚饭。
“只要一点点钱的呢,我去那里一吃,马上就想到了你,我想你肯定也会好喜欢的!那儿有道软炸肝尖,好好吃!”阿莹开心地说,嗓音有点粗,很浓的广东腔。而听口音,那男的是她的同乡。
“还是去听戏吧。”男的说,“吃什么饭?不去。听戏的地方也有东西吃。”
“可我真的想带你去,”阿莹嘻嘻一笑,“要不我来做东!”
男的不耐烦,原本家中有老婆管着,不过是溜出来玩玩罢了,吃什么饭?便道:“那你去吃吧,我听戏去了。”说完便走,阿莹追上去,满脸讨好:“行,行,我不吃饭,我陪你去听戏。我们去青云阁,你想去玉壶春吗?我……”
男的将她用力往后一推:“没兴致了!”
阿莹本来就站立不稳,这么一推,一下就倒在了地上,男的看了看,并不心疼,倒像是特别难堪,加快脚步走了,阿莹坐在地上,先是无声地流泪,然后便是号啕,号到嗓子发不出声来。行人只当作看笑话,还有小龟奴拿她取笑,是凶巴巴的冯妈走了出来,将她拽了起来,骂道:“丢人现眼做什么?!要哭回你窝里慢慢哭,这张脸还要不要?我告诉你,你得靠这张脸吃饭的啊,哭了老得快!老了就没人要了!”
阿莹拖着冯妈的手肘,一路哭,一路哑着嗓子说:“冯妈,我,我……我只是想……”
可她又能说什么呢?那个男人根本就看不起她,嫌弃她,哪怕她整颗心都在他身上,他也嫌弃,连一点都不愿意将就。
这一切被站在窗口的连翘看在了眼里,也被吴绮湘看到了。
绮湘倒是淡淡的,慢悠悠喝着茶,掠了一眼连翘手中拿着的袄子,忽然对连翘道:“你如果想离开这里,随时可以走。这儿终究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连翘被她看破心事,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绮湘道:“能离开是好事。”她轻轻哼笑了一下,“你也看到了,阿莹那样子可不可怜?就连同是女子看到了,也都不忍心,不忍心又怎样呢?做这种营生的女人,即便我们同情她们,在心里也是看不起她们的,就像你,你难道看得起我?我说把我的衣服借给你穿,你为什么不要?非要穿这件旧衣服?毕竟我曾经的营生,和小莹子是一样的……”
连翘轻声道:“吴先生,您想多了,我绝没……”她苦笑了一下,“那件袄子是我爹留给我的。”
父亲做的连翘花,搬家的时候丢了,吴先生说的那件雪青色袄子,是父亲给她买的衣料,平日连过年都舍不得拿出来穿,这一次,原本是想拿出来晒晒,过几天去王府送货的时候穿。
绮湘道:“没事,我心大,你也无须解释什么。我说的是实话,女人啊,除了真是那种破罐破摔,彻底自甘下贱之辈,若为了生计卖了自个儿,打一开始她就看不起她自己了,卖一次是卖,卖一百次也是卖,开了头就止不住了。连翘,人生无凭,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的话,也许你努努力,就会有出路了呢。万一有一天,你能全靠你的一双手,让自己过上好日子呢?”
连翘心中一凛,是的,为了出路——这就是她全力以赴的目的。
窗前的樟木双屉桌,上头精雕细刻着暗八仙,是曹国舅的阴阳板,韩湘子的大花篮,何仙姑花枝蔓纤的荷花,荷叶是飞燕莲。
绮湘看着花纹,缓缓说:“这几条胡同里,出过几个人物。一个被称为义妓,因她会懂洋人的话,庚子年的时候做过很了不起的事,之后被一个大官绿呢大轿娶回家去,举着大红状元纱灯的仪仗,好不威风,可丈夫一死,别说一文钱遗产没分到,灵船没到人老家,就被撵出家门,现如今听说住在崇文门的一个破屋子里,又老又病,也不知是死是活,也没人再去过问了。另一个小辈的,性子傲,有点脾气,跟自家人从来不亲,却还是云吉班的红姑娘,后来遇到一个将军,两人甚是投契,十三年前那将军反袁大头,差点丢掉性命,她想办法让那将军脱了险,出了彰仪门,从丰台离了京城,若说她也命苦,也没等到那将军回来重聚,袁大头蛤蟆投胎,归了天去,这将军呢也得了一场恶疾,早早就死了,她跑去哭灵,报馆有人写她,说她是今日的红拂女。我呢……和她们相比,不够有出息,但也还过得去,至少现在衣食不愁。在苏州进班子的时候我才十一岁,花船上出条子,只卖艺不卖身,会唱歌,会哼小曲儿昆腔,一晚上十几条花船全串完,睡一白天的觉,晚上接着又干,也不觉得累,挣了不少钱。我没什么剑胆琴心,也没有大抱负,那时候是真的天真,只想这样也好,靠本事挣钱,没卖身就好,别做一块随人翻捡的肉,堂堂正正做个人。后来才醒过来,这不过是做梦罢了,一个小孩子,哪里能给自己的命做主?等长大了,一个女人,哪里能给自个儿做主呀。来京城,伺候过前朝的大官,到民国了也跟过些人,纸醉金迷,起起落落,现在虽然从了良,可还是陷在这儿,没有归家的路可走了……”
她忽然静了下来,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吴先生!”连翘放下袄子,向绮湘走过去,将她依旧白皙的纤手握在自己手中,看着她,“忧不在多,在乎伤心,您哪,不要伤心。”
绮湘细细的眉毛只轻轻抬了抬:“我可不知道什么是伤心,要真的会伤心,只怕也活不到现在。连翘,你也要把性子变一变,你太要强,太硬,老话说得好,持身不可太皎洁,要容纳得那些垢秽侮辱,你对人对己都要宽柔一些,不要钻牛角尖。那次虎坊桥那混账来烦你,你把好好儿的头发给铰了,差点把脸都给划了,我为了拦你,手上的伤十几天才好,明明我可以保你,你说你是何苦?真伤了自己,亏的是你自己,别人有什么损失?你要懂得求全!”
连翘轻声道:“您也明白,我那样做,正是为了求全。”
绮湘一声长叹,将手抽出,擦了擦眼,这时候,冯妈走进来,粗声粗气地道:“再不做饭,晚上就没得吃了!我这儿又是洗衣服又是买菜,是打算再养个娇小姐吗?”
“马上来!”连翘说。
临出门,绮湘叫住她:“我晓得你迟早有一天会离开我们这儿,如果当我是长辈,就记住我今天的话:千万别想着靠男人,别轻易把自个儿身子交出去。女人如果要依附男人过日子,到底是不稳当的。你可能觉着我是在说笑话。”她说到这儿,似乎也觉得好笑了,伤感变成了自嘲,“看来我真是老糊涂了,这么大半辈子靠男人挣钱的妓女,有什么资格跟你说这样的话?”摆摆手,“去吧,去做饭吧。”
连翘和冯妈去厨房,她想自己让吴先生想起了伤心往事,冯妈一定会骂她几句,谁知冯妈只是面无表情地扔了她几个干茄子:“赶紧吧,天都黑了。”
不知哪里在唱:
“七情昧尽,渗透酸辛处泪湿衣襟,一生注定,又怎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也曾撒娇使性,到如今哪怕我不信前尘。老天爷一番教训,只得收余恨、且自新,愿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连翘听得心中怅然,却听冯妈一边刷着锅一边自言自语:“早悟兰因,要能早悟倒好,苦海回生也不是不可能,只可惜多少人迷途不知返,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谨王府订的货全部完工,连翘需在正月二十日中午前就去悦昌,这日下午,她要和立云亲自将首饰送到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