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仆朝正堂悄然一指,低声道:“里头一招呼,二位就进去。”说罢静立在门帘旁,立云和连翘亦不敢出声,安静等候。
里头人正说着话,是福晋温和的声音:“房山这位的祖上,随太宗一路打入关,世祖十年的时候战死衡州,战马驮着回来,皇帝说给王爷铸个头装上吧,瞧那尸身就那么僵僵地挺着,怎么也不倒,给他铁头不要,锡的铜的也不要,银的也不要,最后做了金的,一装上,啪地一下倒下了,这才让人给装殓了,这就是金头王的来历。这一家子,也算是忠臣良将,庚子年随老太太去西安,生了场大病,指甲都掉光了,京城的王府被洋人烧成木头架子,回来只得住在房山他家祖坟边上,是荣禄后来送了一套宅子,才重新安顿下来,在宗人府当了个右宗正,不管怎么说,亲戚间原是该帮衬着。王爷可还记得那次过年,肃王府办堂会演‘天水关’?”
一语声极清朗的男人道:“哪里能忘,老七是魏延,管事、护军营、马圈,也不分贵贱全都有演一些角色。灯点上,菜摆上,酒倒上,就等着大家到了,才正式开演。多和气。他家老王爷过世,没个合适的墓地,怡亲王把阳宅拿出来,给他改成墓地,各家跑前跑后托关系,让市政府从火车站到广渠门铺了条临时线,就为了运个灵柩,也是给了面子了。”
男人淡淡道:“他们一系,食指浩繁,靠祖宗留下的那点儿碎银子过活,不思进取,一天不比一天。那些看坟户,说来也都是‘从龙入关’的,现在有个十七八家人,守着满山的柿子树核桃树,人家看坟户也得过日子呀,没钱就放点儿树,公府的人睁只眼闭只眼,只说别多砍,够喝酒就得了。哪家过日子容易?到后来自个儿也没辙,几百年的油松白皮松,全放了卖给木厂,享殿的门楼塌了都没人管,还是我找人去收拾的,派的人回来说前些日子闹土匪,足有二百来人,把看坟户拘在院儿里,埋锅烧饭,干了两宿,把墓给捣空了,就剩下一块螭首龟蚨碑。老福晋一提起这件事就哭,可把这气撒我身上有什么用?我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怎么着都担着一个骂名,我反正是宗室中出了名的不肖子,骂就骂呗,胡诌乱谤的话,就由它去吧。”
福晋笑了:“明儿个是您的寿辰,亲戚们都会来,这年头能平平安安聚在一起,就是喜乐有福的事儿,您别为小事怄气,您这一怄气啊,所有人跟着受罪,何苦折腾这么一场,对吧?”
“说得我挺有能耐。”
“三天两头有人来打秋风,人家图的什么?”
男人哈哈大笑:“图什么?送来一只鸟儿,说来是我图的人家的东西!好了好了,还是瞧瞧你的吧。”
福晋声音略扬了扬:“扎嬷嬷,将客人请进来。”
立时有人从里头将门帘掀开,却是那日随福晋到悦昌来的那个老嬷嬷,朝他们点点头,那男仆朝里头行了个旗礼,朗声道:“王爷,福晋,悦昌的两位师傅来了。”
立云和连翘忙躬身行礼:“给王爷福晋问安。”
“快快进来。”毓秀微笑道。
连翘抬起头,却见一双矍铄的眼睛正瞅着自己,这是一对丹凤眼,流露出淡淡的戏谑的意味,是一双不会为任何人落泪的眼睛,这样的眼睛看人看物,不是在看,而真真是在“睥睨”,瘦脸薄唇儿,显得很刻薄,可膏粱世族的健拔气象,在此人身上却有十足十地体现。
这个坐在福晋身旁的中年男子,就是前朝赫赫有名的风流贝子,民国后袭了其父王爵的谨亲王玉田。
毓秀见连翘垂手直身站着,心里一动,正要说话,果听丈夫先开口了:“没想到首饰行里竟有女师傅,又或是改朝换代了,师傅们开始夫妻合伙做工了?立云,你娶媳妇了?”
连翘不知如何应答,立云代为答道:“连师傅的父亲以前和家父均是造办处的匠人,我家掌柜爱她的手艺,招她到悦昌来做翠花活儿,她和我就像是师兄妹一样,让王爷笑话了。”
玉田点头一笑,目光在连翘的脸上轻轻一扫,眉头微凝。
毓秀道:“邱师傅,我现在可要验验货了。”
“哎,哎。”立云忙将檀木箱子抬了抬,放到南首的一张桌上,这箱子里按首饰规格,放置不同大小的锦盒,连翘和立云将锦盒一一取出打开,立云轻声对连翘道,“你拿去给王爷福晋瞧。”
连翘只得拿起一个锦盒,双手捧着,走到福晋面前。
“福晋请看。”
毓秀低头细看,耳边的银托珍珠钳子轻轻晃动,赞道:“好漂亮的对簪,王爷您快瞧,我可是好些年没见到这么有灵气的首饰活儿了。”
连翘捧着盒子走到玉田面前,玉田探身瞧了瞧,很快便又坐了回去,并未做出什么评语,这一瞬,连翘看到他本色暗花的衣肩上,绣着一朵盛放的玉兰。她依次将所有锦盒呈上,毓秀很是喜欢,让扎嬷嬷将它们收了起来,说道:“之前说的钱,已经给了你们一半,一会儿让扎嬷嬷带你们去账房,将另一半领了吧。”
“谢福晋,谢王爷,”立云无比欣喜,突然心念一动,鼓起胆子道,“还请王爷福晋再赏个跑腿钱。”
毓秀爽快地道:“给你们一人五十现洋,凑个整数。”
这原是每次来去的规矩,既是手艺人,又作为生意人,立云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的,连翘却是第一次经历,整个人僵硬地站着,立云只道她高兴得傻了,从毓秀手中接过赏钱,笑道:“谢福晋赏。”
“你们歇会儿再走吧。”
毓秀拿起了茶碗,缓缓喝了口茶,立云躬身作揖,提着空空的箱子,引着连翘缓步退下。
他们一走,毓秀问道:“你觉得那小姑娘怎样?”
玉田懒洋洋地用玉扳指蹭着手,没说话,毓秀自顾自道:“我觉着挺好,和一般人不同。”
“哦?”
“按说她身份低贱,不可能给人这样的印象,但我看她做的东西,虽然喜欢,却知道这东西不是为了取悦我来做的,让人有种不可轻贱的意思,人同样如此,浑身无取悦任何人的媚态,那种满不在乎的劲儿,我很喜欢,说来奇怪,她的眉目神态,像极了一个人。”
玉田听了,极缓极缓地一笑:“福晋啊,懂你如我,你在想什么,难道我不知道?”
毓秀心里有丝暖意,又有淡淡凄楚,心道:你说你懂我,难道我不懂你?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仍是温玉一样的笑容,玉田将手盖在了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一拍,站了起来,缓步走了出去。
毓秀一个人坐着,扎嬷嬷拄着拐杖回来,毓秀出了会儿神,问道:“邱师傅他们走了?”
“走了。”
毓秀轻轻叹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府里和这些匠人,也打不了多少交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