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云奇道:“捡了大漏?您是说这小水滴?”
柏涛不答,反问:“你刚才看了个几分?”
立云老实回答:“两颗好像差不多,都似乎是纯绿的,应当价值不菲,小水滴八百拿了,我只是觉得很划得着,不过您说这是个大漏,我还不太明白。”
“掌柜的,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啊?”小柱子性子急,不断催问。
柏涛笑道:“那颗大的帽正,颜色不对,手感也不对,就是颗绿的料石,做出了瑕疵和棉柳,仿得好,可还是不值几个钱,我跟那几个人说两颗一起一千大洋,只是用来试探他们,那当官的立刻就被试出来了,他认定大的那个更值钱,其实连真假都看不出。”
立云叹道:“赵伯伯您老辣。我也是真没看出来,实在惭愧。”
柏涛道:“你的专长不是这个,看不出来没太大关系。这颗小的,等哪天暖和点儿送到顾总长府上让顾太太看看,我估摸着六千能出手,顾太太特别爱祖母绿,这一颗是顶好的,也不知那当官的从哪儿淘换来的,估计是收的贿赂。得,便宜悦昌了。跟顾太太说,她若喜欢,想做成什么样,咱们按她的心意来,工费好说!”
徒弟们欢喜雀跃,要立云把那颗小宝石拿来看,连翘突然道:“那颗大的既然是假的,赵伯伯为什么不告诉人家?”
柏涛道:“我总不能说您眼睛没掌好,看错了,这不是当面撅人嘛。再怎么人家也是个体面人,说话得留点儿余地。照我看,他也不是真心要求个鉴定,若他要的只是奉承拍马,我泼他冷水伤了和气,也太没必要了!”
连翘会意,微笑着点点头。
立云将那颗祖母绿摊在手里,徒弟们围着看,啧啧称叹,发表意见。
“做成戒指?坠子?”
“什么式样更好呢?”
立云道:“不妨就做一个累丝戒指,旁边嵌两颗上好红宝,红娇翠透,也雅致大方。老手艺老式样是不会出错的,百发百中。”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把给谨王府的东西收拾好吧。”柏涛提醒。
说到这里,该将送往王府的首饰装入盒中,于是众人进入小厅,将一套八件,一一摆好放好。
柏涛再一次定睛看了看连翘做的那对点翠嵌宝花簪。
簪头顶部和底部用点翠的云纹与花叶进行点缀,底部角落由珊瑚米珠攒成垂垂丹果,瓜楞玛瑙与珊瑚对称放置,各据一角,蜜蜡磨成扁圆的花瓣状,按料石本身形状,在花瓣尖左右侧再各打磨出两道齿纹,再用金丝将六片花瓣编结在一起,安置在簪柄上侧中心位置,一共两朵,是几乎可以假乱真的迎春花,从这两朵小花底部牵出两根镀金银丝,每根银丝顶部附有两个红珊瑚小葫芦,活泼可爱,葫芦的亚腰上亦用极细的翠羽系成飘带,是最上等的软翠,阳光下会映出蓝宝石一样的光芒,呈盈盈飘飞之态。珊瑚丹果、玛瑙瓜楞构成对簪的重要装饰,南天竹、瓜、迎春花象征“天地长春”,葫芦又特指“福禄”,真是吉祥锦簇,富贵热闹。
“赵伯伯,您怎么了?”立云见柏涛眼中神色似是感慨,又隐含焦虑。
柏涛笑道:“我这么大岁数了,在珠宝行里摸爬滚打一辈子,原以为看遍珍宝,对再精巧的玩意儿,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稀奇。可是见到好看的,做得有灵气的,这眼珠子啊,还是会被牵住。连我这个老朽的男人都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太太小姐。”
连翘小心翼翼地将对簪放入锦盒中,用细细的丝线固定住簪柄,绷在衬里,立云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她,目光尤为温暖:“我爹以前常说,身后之名何足道也,留些个好物件在世上,让人喜悦,斯已足矣。在红尘闹市中,人其实是孤零零的,能被人念想着,或有人值得去念想,其实并不容易。我们做手艺的,想窄一点是为了求生,为了吃口饭,想宽一点,其实也是结缘,做的东西若是真好,自有人会记住做的人。”
立云说话的时候,连翘一直没有抬头,但她一字一句都听到了耳里,放进了心里,乌黑的发梢在她脸颊上轻轻扫着,但那张白皙的脸蛋,渐渐透出浅浅粉色。
她生活清苦,指节凹凸不平,是多做女红之故,平日里穿得无比素净,今日虽特意打扮了一番,但仍在正月里,依旧着的是旧衣。立云琢磨着如何用一种不伤她自尊的方式,将说好要给她的酬金再添一点儿,至少能让她给自己置一件新衣服穿穿,想到这儿,心中平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
东西收拾好,小柱子先跑到外头叫车,车夫把车拉过来,停在外头,立云还是提着平日里常用的檀木箱子,连翘跟在他后头,男的长身玉立,女的苗条清秀,倒像是一对佳偶,柏涛看着他们,心里很是高兴,但不知为何,竟突然有了一丝不安。
“大侄女且留步。”柏涛忽然道。
连翘停步回头,问道:“赵伯伯有什么吩咐?”
柏涛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到一旁说话,待连翘过来,柏涛道:“别怪伯伯多事,如果你今天不想去,可以不必去。让立云一个人去也可以的。”
连翘讶异道:“为什么?”
柏涛也觉得实在没什么理由,便笑了笑,说:“就是怕你怯,那到底是王府,不过到那儿小心说话行事便是,别太紧张。”
连翘答应了,微微屈膝一礼,转身随立云出了门去。
高高的院墙内,几株大树伸出庞然枝丫,像要在半空搭一个大网似的,连翘看着那些密密的树枝,想象夏天这里该是怎样一片繁茂的浓荫。门房通报完,不一会儿,一个男仆走了出来,四十来岁年纪,淡眉细眼,笑着问好,语气十分和蔼:“邱师傅来了,福晋刚喝完茶,还念叨着你们呢。”
立云来过数次,不算生人,便也和那男仆说了几句客套话,男仆见连翘是个女子,只不留痕迹地打量了她几眼,并不多问,笑着将他们领了进去。沿着中轴线,迎面可见一座颇有气势的前殿,房屋两侧笔直的卵石甬路,通往庭院深处,依稀能瞥到后面仍是轩阁连云,连翘目不斜视,跟在立云后头,那男仆脚步甚快,带着他们从西侧一条小路,穿过一条弯曲的游廊,通花渡壑,到达一个庭院中。王府中本甚是幽静,一路走来,越来越清晰的是鸟儿的喧闹之声,现在仍是寒气凛冽,隆冬其实尚未远离,听到这样的鸟鸣声,倒令人恍惚有一种身处暮春花开时节的错觉。
这园中之园,别有天地,雕瓮画栋,朱栏彩槛,建筑宽大规整,北侧五间当为正堂,悬着匾额“近日堂”,东西各有三间厢房,院内对称种植四棵油松,南角有一个小小的花池子,旁边是一个青石鱼缸,雕着缠枝莲花,里头白蒙蒙的凝冰还没有融化,东侧则是一个假山,底部青石,上叠湖石,兼具硬朗和柔秀。男仆将二人领到东侧耳房,说道:“两位稍坐,我家主子正在见客。茶和点心已经备好,两位不要客气。”说罢欠身一礼,走了出去,他一走,连翘抬起头,左瞧瞧,右瞧瞧,立云低声问:“怎么?”
连翘道:“怎么鸟叫声这么响?”
立云微微一笑:“王爷爱养鸟,那些鸟儿,就在一间北屋里。”
两人不敢多谈,默默看着那日影子在步步锦纹的窗格上缓缓移动,直到听见道别之声,响起脚步,两人一凛,站了起来,想来那头是送客了。等了片刻,一人掀开风帘,却仍是适才那男仆,向他们笑着招了招手,道:“二位随我到北屋去吧。”
立云和连翘对视一眼,忙跟着过去,那男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他们从北屋东侧一扇门进去。这五间屋子原是打通了的,这一进去,暖意带着花香迎面扑来,但见好生开阔的一间书房,与正堂用门帘相隔,房中铺陈简洁雅致,靠窗的月牙桌上摆着棋盘棋盒,立角花盆里是盘曲纵横的一株古梅,粉瓣盈盈。书桌上文房四宝,紫砂笔插拙趣盎然,三级台形博古架,三弯腿如意枨,雕着嵌螺钿的如意纹,中间架子上放置点翠小屏风,屏风两边各一个铜烛台,下面是一盆开得正好的重瓣水仙,黄色的花蕊就跟放着光似的;右边架子上是竹节笔筒,插着一支如意,如意上悬着的红色吉祥结的丝绦恰好垂放在几卷书册上,硬书皮上烫着金字,却是看不懂的洋文。不光博古架上放着鸟笼,这间屋子其实四处都悬挂着鸟笼,或是架子,笼子里是鸟,正发出悦耳的鸣声,架子上也栖息着几只灰色毛羽、头和翅膀则是黑色的小鸟,小嘴儿如蜡,机灵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