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浩侧身进来,反手把门关上,说:“那‘王八楼’说到底关的还都是些有名目的人,一个糟老娘们儿哪能那么容易进去?再说了,之前为了她儿子,您都欠了肖处长人情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她闹是因为那边得了您口信儿,即便找了去,也不让人探望,要不您就松松口,让她见见她那儿子?老婆子说要打官司,告什么官警勾结冤枉百姓,吵着卖房子请律师呢。这事儿啊,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温梦榆冷笑道:“猴骑骆驼玩高的啊?行!看我不把她那破房子拆啰!卖房子换钱?想得美!”
窦浩心想:您老人家也把自己想得忒厉害了点,一个税所的小官,说抓人就抓人,说拆房子就拆房子,把这北京城真正管事的人搁哪儿去?把那么多议员、官老爷放哪儿了?表面上还是唯唯诺诺,劝慰道:“所长您别生气,您别操心。拆房子也罢抓人也罢,都要从长计议,您就当闲时消遣,慢慢地来,说不定还能玩出乐子来。”
温梦榆搓着胡子道:“那吴家小妞儿还跟着老婆子四处乱癫?”
“好像是。”
“刁民。”温梦榆连哼了好几声,“刁民!就是欠收拾!”
他一生气,裤裆那儿就疼得慌,对刘天禄的恨意,也加倍恶毒起来。
在一个深夜,刘天禄从菜市口警察局被悄悄送到半步桥的监狱里。其实这一带的巡警、警官几乎都认识他,甚至住在自新路新安里胡同的狱卒,也多半都去“牛肉刘”吃过饭。摊上刘天禄这一档子事儿,除了个别人,大部分下等警察其实都不太情愿,碍于肖锤子的威权,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胡来,所以能留的余地都悄悄留了,没真下死手,万一刘天禄哪天放出去了,就照样还能做街坊。
“王八楼”是由岗楼和监舍组成的一个监狱建筑群,耸立在一片矮小的杂院平房中,以岗楼为中心,五排细长的监舍向两边四周辐射开,恰似乌龟的四肢和尾巴,这个数易其名的大监狱,政府南迁后又被改名为河北第一监狱,说来,天禄还是这个监狱的街坊——刘家离它不到一里地。那天深夜他被押送来这儿的时候,还以为是送他回家呢,结果脚没停步,绑也没松,直直仍往前走,大铁门一开一关,完了!活到现在这个岁数,他什么梦都做过,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关在“王八楼”里。这算个什么呢。
号房不在监舍的筒道里,狱卒是个瘦长脸、小眼睛的年轻人,将门打开,脚往天禄腿肚子上轻轻一踹:“进去吧,你好运气啊!”
天禄过了两天才知道运气究竟好在哪里——这仅仅是个临时号房,关押的人都是没有判罪的,有可能很快就会放出去,不过也保不定罪名落实,换到监舍里继续关着。那年轻狱卒虽然凶巴巴的,但天禄觉得他说的话却是吉利话,所以给他取了个外号,每次看到他,在心里称他:“好运气。”
他被“好运气”推进了这个黑黢黢的屋子,欢迎他的是扑鼻的体臭,即便在大冷天仍特别呛人,号房很窄,几乎无从下脚,地上横着躺了九个人。
“好运气”躲在门外朝里嚷了一声:“让出点儿地儿来!要不进来踹了!”躺在最靠外的一个人嘟哝了几句,往里挤了挤,就着过道微弱的电灯光,天禄看到地上铺了一张草席。
“明儿给你被子!”“好运气”从外头将门锁了。
天禄和衣躺下,人多而杂,但这样的寒夜,即便是在牢房里,也没谁有精力闹。天禄听了一夜北风声。
第二天狱卒就给了他一床被子,这床被子一来,天禄的心就沉到底处:牢房敢情是坐定了?还得坐多久?
关在同一个号子的人,互相称呼对方都在姓氏上加个老字。天禄自然就是“老刘”,过了两天放走了一人,又进来一人,也姓刘,于是天禄就成了“大老刘”,那人则是“小老刘”,“小老刘”论年纪比“大老刘”还要大个几岁呢,但在号子里也是论辈分的,谁进来时间最长,辈分就最高,若是关到正式监舍里去了,得,放风的时候遇见,就得称一声“爷”了。这临时号房里关的人,有偷鸡摸狗的,有猥亵良家妇女的,有拿砖头砸人窗户玩的,也有平白无故被抓进来的,起的作用就相当于“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中的“流水”和“户枢”,进进出出,给死气沉沉的监狱凑点儿活泛的人气。不过话说回来,这里头不论谁,说到怎么进来的,全都眼睛鼻子嘴里灌满了不平,没一个不喊冤的。天禄便被人问到了,他认为自己是实实在在被冤枉的,自然也喊冤,但喊冤这样的事儿,在日常对话中只是个抛砖引玉的前奏,内容还得看后头,所以天禄说:“他们说我是那什么党,要革命的那种。”
话音刚落,那些四仰八叉躺地上的、抠着脚的、挠着头的,全定了定,飞快地睃了他一眼,天禄觉得他们的眼神儿里有种肃然起敬的意思,忙道:“我哪里懂什么革不革产不产,我就是一拿锅铲的!真是被冤的!”
离他最近的老李凑过来,盯着他瞧,天禄憋了半天气,才没被尿臊味熏吐了,老李打量他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嗯,我看你倒挺像个那什么党。要不是的话,你得罪人了吧?那人想弄死你哪!”
另一人也说:“什么深仇大恨,至于要冤你是赤党分子?坐实了,嘿嘿。”往门外一指,过道的墙壁上还是奉军当年留下的标语,怕天禄平时没注意到,那人一字一字背给他听,“宣传赤化,不论首从,一律死刑!死也不让你好死。游了街,脖子上套个圈儿,绞你个五六次才让你断气儿!你说你早想什么来着,晚了!”
蹲角落里的是疯子老季,猛地歪着脖子叫了声好。天禄打了个哆嗦,肺腔子里凉得疼,抱膝坐着默不作声。
“你说你是拿锅铲的?”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自己左下角的位置响起。
天禄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那是号房里唯一一个没有名姓的人,个子矮,左眼珠比右眼珠更凸一些,眼白上密布通红的血管,这是酗酒的人才有的眼睛,他有个硕大的脑袋,顶在矮小的身架上,就像个大蘑菇,大家伙都叫这人“大脑袋”。天禄对大脑袋的印象,始自一次午饭。
牢饭每日中午和晚上各一顿,按定量,每人一个窝头一碗粥,再结实的人,即便来的时候憋着委屈劲儿不愿吃东西,耗个两天,也能练就灵敏的嗅觉,没到开饭的时候,连粥是稀的干的都闻出来了,粥桶一挑来,一样恶狗似的往前扑。大脑袋扑得最狠,连抢带撞,有一次,碗都摔破了,捡起大的碎片就往粥桶里扎,矮桩子似的身体铜墙铁壁似的挡住所有人,大口大口地往嘴里舀粥,发出嗬嗬的野兽一样的声音,狱卒又打又骂,他不管,其他人也踹他,他纹丝不动,可终究禁不住嗷的一口又吐回去,众人骂骂咧咧将他踢开,那桶粥仍是被分吃了。
天禄没吃里头的粥,避到一旁,见大脑袋喘着气,满意地瘫坐在地,手掌被破碗划得全是血。
“你是拿锅铲的?”此时,大脑袋原本枕着手躺着,坐了起来,伸个懒腰,极有兴趣地问,“拿手菜是什么?手艺怎样?”
天禄的心情极沮丧,闷闷地道:“我开了个小饭铺,不讲究什么手艺。”
“那可不成!”大脑袋瞪着眼珠,义正词严道,“手心相连!手上功夫做不好,就甭想抓住人的心,尤其是在这吃上头,不动心思瞎对付,干不长!”
说得他好像挺懂似的。
一人插话道:“大脑袋可是惯会吃喝玩乐的主儿,行家!”
大脑袋嗨了一声,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
他说他是八旗旧裔,搁以前,一辈子拿着皇家的钱粮,原是不愁吃穿的。
“铁杆庄稼一倒,生活便没有着落了,除了吃喝玩乐,啥事儿都不在行,于是寅吃卯粮,断顿儿成了常事,卖完田地卖宅子,一个大家族早就人丁四散,宅子卖光了,我只得住祖宗坟地上去,靠一点儿骑射的本领,打点儿野货,每到冬天就发愁,没有收入,也没得吃,硬生生挺了几年,挺不住了,将坟地的宅子也卖了,重又回到城里,又耗了几年。这几年中,因幼时好歹读过一点儿书,自己也不抽鸦片,是个本分人(他说到这里,天禄不免想起他抢粥时的凶样),愿意放下脸面去找活路,可一去,往往人一听说我是旗人,两个字便递过来:不录!我也是个有傲气的,饿死也不再去找事儿干了,年关时节,满城都是要饭的,腊月的花子赛如马,唉,最终也成了个腊月的花子。”
他说到这里,被老李粗声打断:“你那叫什么傲气?瘦驴拉硬屎,死要面子活受罪。”
大脑袋笑道:“随您怎么说,就算是瘦驴拉硬屎,不拉出这么个机缘,怎么能来这儿遇见您?”
老李骂了句粗话,便要打将过去,天禄将他拉住,把话题岔开,问大脑袋:“那您是怎么进来的?”
“怕挨不过冬天,故意犯了点儿小事,被警察抓了进来,等开春儿天气一暖和,差不多也能出去了,最好等惊蛰后再放我走,日子更是好过多了,葱啊,菠菜啊,也能吃得着……”
他说得无比神往,浑然不在意自己仍身在牢房,而这牢房,真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提到吃,话闸一开,收不住了。
他说起老汤煮烂的酱肘子,用刚出炉的火烧夹着吃,满嘴油那个香;他说起家里曾有好几个大厨子,个个都有拿手菜:烤乳猪、熏雁翅、**锅子涮腰片、奶油炸糕桂花饭;他说起用烤乳猪的脆皮蘸了酸梅酱,嚼着脆响如铃,从脑门子里开始甜;他说起烧牛尾要怎么吃,得贴着骨头捡肉最薄的地方吃,又嫩又入味,下酒啊!人在这北京城,逢着太平盛世家道殷实,不知多有福气,好吃的东西就是多。都一处、天承居,他最爱吃它们的炸三角,忘不了那热腾腾的油香,广和居的潘鱼、吴鱼、江豆腐,春华楼的银丝牛肉,同和居的三不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