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袋说得唾沫横飞,周围尽是饿飘了的人,眼睛发绿,听得无比煎熬,连连抗议:“大脑袋,住嘴吧你!”其实言不由衷,仍是希望大脑袋继续说下去。
大脑袋却真住了嘴,重新倒下去躺着,他刚才细数的是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美丽的长梦,这个梦醒了好多年了。
他没有梦可做了。
夜里是最难熬的,白天干了苦活,疲倦极了,到晚上仍是睡不着,两边都是人,连曲个腿都不行。一天半夜,天禄仍很清醒,瞪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却听大脑袋轻声说:“哎,老刘,你是不是想不开啊?”
天禄哼笑:“想不开有什么用?家里还有人等着我,我就得好好熬着,熬一天是一天。”
“那就是了。你啊,别觉得屈。我跟你讲个笑话吧,不过像你这样的粗人,也不指望你懂。”大脑袋说,“以前有个先生,专教小孩子做文章,这先生有点凶,问话要答不上来,就拿鞭子抽你。有一天,他给学生们讲了个故事,挨个问学生这故事说的是什么理。一个小孩说:‘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理。’啪地一下鞭子就抽过去。那先生骂:‘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得着你来说吗?’小孩儿被他打蒙了。那先生接着说,‘纵然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个理,但你们也得先说个五百字左右,再用这句理来结尾,就如同故事里的人,不也是折腾了那么多年,才各得其报。再简单的道理前面,必须得多出个几百字!’”
天禄听得迷糊:“我还真不懂。”
大脑袋得意地道:“告诉你吧,就是人一辈子就得折腾,折腾折腾就出来了道理,但不是一下子就让人明白的。比如你,现在在这儿吃苦头,自当是那道理前面多出来的五百字,五百字一说完,才善恶有报,各自归位。别着急呀。”
“多出来的五百字?善恶有报?”天禄琢磨着这话的意思,想来想去,竟头一次暂时忘记了身在囹圄的烦恼,“铁大哥,你又懂吃又懂做人,何苦故意来这儿受罪,出去找个差事,怎么也不愁没口饭吃。”
大脑袋打了个哈欠:“我懒得操那份心。再说了,这牢里头,也有好吃的。”
天禄冷笑。
“你别不信,咱每隔一个月能有顿馒头吃,也不知是哪位大师傅做的,是打我出生以来,吃过的最香最好吃的馒头!那滋味儿,没法形容!”
天禄和大脑袋是聊得来的,时不时能说上个几句话。其实大脑袋让天禄想起了马掌柜,马掌柜怎么都不服他挂起那“南城第一香”的幛子,是有道理的,同样,当大脑袋说起那些美食珍馐,天禄总会暗暗惭愧:就自己那一两手,放诸南城,真好意思称第一吗?
每天都数着日子,在被关进来的第二十四天,这间牢房的人被分配去清理已经快要满了的茅房粪池,两人三人一组,每组负责一个茅房。这是件苦差事,因为粪池里头结满了冰,冻得硬,得用大铁锨用力砸才能铲碎了运走。天禄和大脑袋分到了一起,大脑袋行动不便,手是抖的,铁锨拿不稳,只能拖运装粪的大竹筐,即便这个也是干得很吃力,天禄力气大,铲一会儿,便去帮着他运一会儿,大脑袋很感激,说:“老刘,你这么帮我,我无以为报,要不告你一秘诀,怎么做……”
天禄立刻打断:“干着这事儿咱就别再说吃的了,甭管什么秘诀,明儿再说,行吗?”
大脑袋笑道:“行!行!”抬手给天禄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刮着北风呢,你小心点。”
正干着活,“好运气”走了过来,捂着鼻子对大脑袋吼道:“铁英!”
原来大脑袋叫铁英。天禄心道。
大脑袋走过去,满脸堆笑:“怎么了军爷?我可没偷懒,您瞧,这老糙手都磨破皮了!”
“好运气”道:“你运气好!干完活儿吃完中午饭,就放你走了。”
“别介呀!我还能再待两天啊!这……这大冷天儿的,您放了我我再上哪儿去?求您了,军爷,爷爷!再关我几天吧!”大脑袋急得满脸通红,冲上去跪下拽着狱卒的腿,苦苦哀求。
“好运气”一脚猛踹过去,骂道:“脑子有病!占便宜占到牢房里来了,还想着在这儿白吃白喝,去死吧你!”牵了牵衣服角,骂骂咧咧走了。
大脑袋眼睛血红,不住道:“出去了还能上哪儿?会饿死的,会冻死的。我不想死啊!死了连收尸的人都没有,我对不起祖宗啊。”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劲儿,竟拿起了铁锨用力砸着粪池里的冰,一边砸一边道:“准是看到我偷懒了,我不偷懒,我干活儿,干多点儿说不定就能留下来。”
到吃午饭的时候,大脑袋第一次没有去抢粥,他累得几乎虚脱了。
天禄并不知道,就在这一天,母亲和翠喜来监狱找过他,被看守赶了出去,他也并不知道,温梦榆也在这一天突然惦记上了他,发了狠要收拾他。正啃着窝头,“好运气”带着一个方脸的狱卒来了,那人很是眼生,手里拿着警棍,满脸横肉。
“他就是刘天禄。”“好运气”对方脸狱卒道,指了指天禄。
方脸狱卒将警棍在手里拍了拍:“跟我过来。”往过道另一头走了几步。
所有人都觉得不太对劲儿,将嚼窝头的速度放慢了,盯着天禄和那狱卒。大脑袋本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亦担心地站了起来。
天禄跟着他走过去,那人站定,冷冷地道:“有人觉得你在这里头过得太舒坦了,让我替他捎个话给你。”
话音一落,一警棍就打过来,天禄心中早就戒备着,立刻用双肘护着脑袋,只觉肘弯下头的骨头都快碎了,痛得钻心。
那人骂道:“孙子还挺利落嘿!”乱棍如雨点般挥下,天禄往后要跑,那人一脚将他踹倒,“好运气”奔过来将天禄摁着,天禄要挣,“好运气”死命不放,低声道:“识相让他打几下,要不没个完。”天禄大声道:“你们平白无故打人!我本来就是被冤来的,凭什么要白挨你们打?!这世上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你们怕不怕遭报应!”
到这个时候,天禄自然能料到定是温梦榆又使了坏,他都已经在牢里了,姓温的仍不放过他,母亲和翠喜会不会也遭了温梦榆的毒手?强烈的愤怒和不安将他席卷,他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了这么多年,对谁都和气,对谁都有礼,因为人性本善,没有天生的坏人,但此刻他觉得自己错了。有些人生来就是极坏的,还在娘肚子里时就坏掉了,是永远都不会变成好人的。
方脸狱卒对他连踹带踢,哪儿骨头关节多,就越往哪处使劲儿,被打的人越来越绝望,而施暴的人则来了瘾头,手收不住了,眼看着一棍子就要往天禄头上打去,天禄闭上眼睛,想今天估计得死在这里了,可那一棍子并没有下来。
“刘兄弟!”他听到大脑袋的声音。
大脑袋发了疯似的跑过来,将方脸狱卒用力推开,方脸狱卒身子一斜,差一点倒栽葱摔下去,晃了两晃才站定。大脑袋拱着手朝“好运气”连连哀求:“大爷,长官!别打了!会出人命的!这正月还没过哪,别……”
“好运气”手一松,忽然大叫了一声。
大脑袋的话也并没有说完,是被嗡的一声抡断了,方脸狱卒一棍发狠击在他硕大的头上,骂了句:“找死!”
大脑袋肉多,这一下似并没什么,警棍和皮肉相接的声音都是闷的,用拳头轻轻敲一敲蒙着厚牛皮的鼓,大概就是这样的声音。
天禄仰着头,瞪大眼睛,看着那离自己不过两尺距离的硕大的脑袋,那双总带着笑容的眼睛,那一谈到吃就会闪出光芒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