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牛舌在沸水中烫一烫,剥了外面那层膜,要是牛舌不新鲜,尤其是冬天,冻久了,就特别难剥,他将牛舌烫好,剥干净,切成厚片放大锅里去,武火转文火,过好几个时辰,再放黄酒、精盐、酱油、姜葱和滚刀切的胡萝卜,炖得了,切成片儿,酱香入味,嚼起来筋道不说,还有弹力。
老关好半晌没吭声,待天禄翻个身准备睡了,老关道:“我知道你憋屈,觉得在这儿很冤。你得想开点,在这儿的人没一个不冤,可还得活下去,对不?譬如我,是个革命党,想的也是让这个国家能有点好的起色,可最后呢,被族人除了族籍不说,还被自己的同志当成奸细,我也得想开。你瞧我现在也过得挺好。”
天禄心想:革命党?族人?说什么疯话呢。你过得好?你这不是疯了吗。
老关道:“等你出去了,别忘了老哥我,这炖牛舌我可得尝尝。”
天禄道:“得能出去才行。”
老关道:“嗯,到时候做烧鹅给你饯行。”
天禄觉得他在说疯话,没理他,倒是小车嘎叫了一声,吓得抖了抖翅膀。
老关的工作比天禄简单得多,只负责给典狱长以及监狱里上班的狱卒们做馒头,每个月再给犯人们做一顿馒头,库房里的陈年老灰呛鼻,馒头却香得醒脑子。
酵子用的是陈年老酵,水,是立春前打的水,仓库里专门辟出一块地方存放,和酵的事,老关全包,拌,揉,搓,捶,抻,摔,翻,要费大工夫。给犯人做馒头的时候,伙房里所有的人都得去帮忙,连警棍猴也上了,挑水,劈柴,洗蒸笼,大部分的人则是用木杠子压面,压面最苦,谁都不愿干,想躲,躲也躲不过,都轮着来。小车乖乖地在井边吃草,不添麻烦,若搁平日里,谁要敢去打扰老关做馒头,它定然追得人哭爹喊娘不可。老关手艺不含糊,就靠这,哪怕他有点疯病,半步桥几任典狱长也都舍不得让他走,给他吃给他住,让他养鹅,兴许就为了吃这馒头。
老关有时候也会说出让人琢磨的话。
做馒头耗力气,更何况是在监狱的伙房,谁会把这当成正经事?偷懒的多了,差不多意思就得,对付过去,那面压一下就成,何苦累得浑身跟散架似的。老关每次压完面,整个人都像要瘦几斤,别人压得不好,他得去重压,几番下来,汗出得实在多,但他一声不吭。馒头上蒸笼,天禄将它们一个个码得整齐,老关在一旁看,倒了碗粗茶,大口大口地喝。
开始蒸馒头,所有人都松快了,瘫坐在地上,眼睛直愣愣看着蒸笼上的热气。老关把小车招到身边,搂在怀里,顺了顺鹅毛,自言自语:“想着给这个做好点,给那个做差点,这会儿偷点懒,那会儿再钻个空儿,那才叫累,算计一辈子,累死你。做馒头就做馒头,只出出力,给谁做都把它做好了,反倒简单。”
天禄靠在一堆麻袋上,汗水从额头汩汩流下,听着这话,觉得很有些道理。
“老关,你究竟是怎么到这局子里来的?”天禄问。
老关没说话,抚着小车的脑袋,有人替天禄答了,是警棍猴,一边拿警棍捶着腿一边道:“老关可是厉害了,当年还是个革命党呢,又是个旗人,反了他的列祖列宗,从京城跑到武汉,再从武汉跑到广州,最后回到京城,上哪儿都不招人待见,怕他是旗人的奸细,幸亏来了咱们这儿,当大师傅供着,对吧老关?还是咱这儿好吧。”
老关哼哼了一声。
他真是个革命党?!旗人反清,天禄觉得简直不可置信,看着老关,老关说:“他说得没错,我有病。我就是看不惯那帮没出息的货,要闹一闹,成,闹得连祖宗也没脸见了。”说着甚是伤感。
馒头蒸好,送走了,留下一些给大家开伙,老关捧着粥碗攥着俩馒头回了库房,对天禄道:“你跟我来。”
天禄跟着回去,老关道:“粥先别吃。”把东西放下,径自出了门去,过了一盏茶时分回来,手里捏着一把纤细嫩绿的荠菜,菜叶上还带着水珠,都没来得及见老关手指动,嫩叶已被摘了下来。老关从柜里拿了个空碗和一小瓶香油,将荠菜放进碗中,寻了小块儿生姜,搁在木板上,拳头砰一声捶下去,姜块摊开,他揪了几点儿碎粒放碗里,倒进几滴香油,小心翼翼抓拌几下。
“别看馒头普通,吃普通的东西也有讲究,粥咱们不说了,没得选,将就喝,小菜得来一点儿,配馒头的菜不能味儿太冲,也不能有腥膻,否则把麦香全赶跑了。”
老关将碗放到他和天禄中间:“这是今春‘王八楼’第一拨荠菜,给咱俩消受了。唉,就差壶酒,一浇我心中块垒!”
天禄后半句没听懂,只道:“您也说这儿是‘王八楼’,在‘王八楼’里,至于这么精细吗?”
老关拈起几根荠菜,放进嘴里,细嚼慢品,似要品足了那滋味:“出去都一样,头上顶着一片天,有个大盖子,哪儿都是‘王八楼’。过两天托人上牛街整点儿羊尾巴油,再给做一道炒麻豆腐,撒上青韭,那叫一个香,春天么,就得来点儿提气的、应季的、好玩的,别白瞎了手艺。记着了,兄弟,日子过不过得好,那是自个儿的事儿,在吃上头,要多用心,因为这是天经地义的。”
“天经地义……”天禄琢磨着这四个字,也抓了一口荠菜,配着香喷喷的馒头,那清香的滋味,真好造化!
天禄忽然想起了大脑袋,也想起了许多人。他也想到了自己,这不知怎的就倒了大霉的自己。
他咧开嘴,老关以为他在笑,可天禄在哭,那眼泪吧嗒吧嗒滚下来,滚到嘴边上,他无声地哭着,一口一口将馒头吃完了。
老关直当没看见,拿馒头蘸了碗里的菜汁儿,十分投入地吟起诗来:
“北方春蔬嚼冰雪,妍暖思采南山蕨。韭苗水饼姑置之,苦菜黄鸡羹糁滑。蓴丝色紫菰首白,蒌蒿芽甜蔊头辣。生葅入汤翻手成,芼以姜橙夸缕抹。惊雷菌子出万钉,白鹅截掌鳖解甲。琅玕森深未飘箨,软炊香秔煨短茁。万钱自是宰相事,一饭且从吾党说。公如端为苦笋归,明日青衫诚可脱!老刘,你太嫩,经历世事不够多,做个厨子还欠火候,熬着吧!”
天禄本来瞪着眼睛听着,听到话头绕到自己身上,意气上来,硬声道:“我又招你什么了!”
“我吟的诗,你一句都听不懂。”
“不懂就不懂,懂诗跟抡锅铲掂勺子有什么干系?”
“这首诗是黄庭坚写的,数一数,离现在快一千年了,我们中国人,爱在舌头上找乐趣,有了乐趣,脑子就灵光,想的事儿就多起来。帝王公侯、黎民百姓,文的武的,大多都好吃。韭菜、茭白、竹笋、苦菜、蒌蒿、菌子、蕨、姜、蔊菜、莼菜,这十种菜,怎么才算好,怎么做好吃,在这一首诗里写全了。老刘,你听不懂诗,也不懂菜,估计也不懂吃,还敢开个饭铺,你说是不是该进这‘王八楼’来,让我教化你一番?老刘啊,你可以不懂诗,也可以一字不识,但不懂吃,不懂做,你就别想……”
“别想什么?”
“别想让人家这儿念着你!”老关握着拳头,在胸口敲了两下,“反正说了也没用,袁随园怎么说的?吃喝这件事儿,不能靠‘耳餐’!兄弟,长篇大论的都不是道理,真道理特简单,就在这儿!”他又捶了捶胸口。
小车在一旁走来走去,踱步过来,伸长了脖子往菜碗里瞧了瞧,天禄飞快地擦擦泪,去井边打了水,抓了些麦麸,揪了几把嫩草尖和在里头,给小车吃了,进来对老关道:“老兄,甭管有没有用,您是个高人,快把这诗还有这些菜,都跟我说道说道!”
老关嘁了一声,身子靠在一个麻袋上,晃了晃脑袋:“德行!”
珠市口在前门外,因处在京城中轴线和珠市口东西大街交叉处,人来车往,热闹繁华,亦被称为“金十字”,十字往北叫道儿北,往南为道儿南,好的戏园子和店铺全在道儿北,因而,这“道儿”,亦是南城贫富贵贱的分水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