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将母亲拥在怀里,虽然泪眼模糊,但他看到自家的小院儿,篱笆倒了,满地碎砖头,房子塌了半边。
天禄娘站直了,抬起衣袖擦擦眼:“走,进屋去!那小姐送了些菜和面来,厨房里剩了半块豆腐,妈给你做小白菜炖豆腐,弄点儿面条。”
天禄没让母亲做饭,而是倒了杯水,吃了个剩窝头,天禄娘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跟儿子一一说了。讲到半道儿上,在街口没等着天禄娘的草奶奶来了,斗二爷也跟在后头,见到天禄回来,一人一狗都惊着了。草奶奶赶紧跟邻居们报信去,一刻钟差不多,金四爷、斗大爷,包括那小姐,都先后来了一趟,再晚些时候,瘦骨伶仃的秦爷也来了。
街坊们都觉着,天禄的目光是散的,从牢里出来,身上原有的那股子精神气儿没了,他们坐了一会儿就告辞,斗二爷在天禄脚边嗅了嗅,跟在斗大爷后头也走了。
天禄娘犹豫了一会儿,手指在掌心里挠了挠,还是说了:“翠喜为了躲瘟猪偷偷跑了,怕瘟猪找麻烦,她哥一家也搬走了。我让金蛋去打听他们搬到了哪儿,没打听出什么。”
天禄说:“妈,我脑子里乱,先眯瞪会儿。”
天禄娘知他难过,给他把被子打散,又掸了掸灰:“我去院子里晒会儿太阳,万一又有街坊们来,先应付着,你睡吧。”
“您刚才是要去哪儿啊,拿着烂锅破砖头。”
天禄娘道:“嗨,每天都得去虎坊桥给温贝勒请安,现在你回来了,娘歇两天。”
天禄嘿的一声笑,躺到**。
天禄娘搬条凳子坐到院子里,春天的阳光热烈,哪怕闭着眼睛都觉得明晃晃的,她狠狠掐了下胳膊,好几次走到屋门口看了看,儿子在呢,她没做梦。
天禄睡得不实,睁开眼睛,看着母亲。
“妈,咱们家被烧成这样了。”天禄道。
“嗯。”
“什么也没有了。”
“没了,”天禄娘走进去,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竹篮子,取出一个包裹,放到床边,“但它们还在。”
天禄坐起身,打开布包裹,一下子眼睛就热了。
虽然叠在了一起,但他一眼都能认出来,那是“牛肉刘”墙上挂着的洋绉幛子,那写着“南城第一香”的幛子,浸透了他和母亲辛酸血汗、寄托了多少他对未来美好向往的幛子!
天禄娘道:“它好好地还在呢。还有它。”她从幛子下又拿出一个用手帕包好的东西,打开来,却是翠喜的那枚点翠钗子,蜂蝶拱寿,如意吉祥。
“翠喜这傻孩子把它当了,是我赶在封当前给赎回来了,”天禄娘缓缓坐下,“你不在的时候,我脑子里尽是过去的事。娘儿俩从山东逃荒来北平,叫花子似的,你小小年纪,连双鞋都没得穿,给地主看庄稼,收棉花,小手儿被划得全是伤。有一家人操办红事,我们去打下手,你饿得说话都说不利落,却想着帮人吹唢呐吹得越喜庆越响亮,得的赏钱就越多,憋着拼命的气儿吹,得了四角钱。那天吃的是棒子面大窝头,你一口气吃了仨,还记得吗?”
天禄揉了揉肩,微笑道:“记得,怎么不记得。那顿饭吃得真饱,原本觉得日子苦,苦得挨不下去了,可一吃饱了,却还是乐得跑到外头捡人家不要的鞭炮放。”
天禄娘给他披上衣服:“一步步走到今天,有了屋,有了业,什么苦没吃过?光脚来的也不怕光脚去。妈知道你能干有出息,废墟里也能拾得柴火,靠一双手冻不死饿不死。说这么多,也是让你心里有个谱儿,饭铺没了可以再开,身外之物罢了,咱们这些人,最知道世上什么东西最重要。把翠喜找回来吧,她是我们自家人,这孩子的心我是明白的,去找她吧。”
天禄发着愣,没吭声。
门外一群小孩子风一般跑过,远远地,传来清脆的童谣……
“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姑娘都来了,我家姑娘还不来。”
第二天金蛋过来,天禄朝他鞠了一躬:“多谢金少爷救了我。”
金蛋往后跳了一步:“妈呀刘叔,别给我行礼啊,我可当不起。街坊邻居谁有困难就应该帮谁,我要是倒了霉,您一样会帮我的不是?”
“我全知道了,这次你为了我四处求人,还瞒着你爹,冒了很大的险,这不是简单帮个忙的事儿,你现在就是我刘天禄的大恩人。”
金蛋道:“您真别这么说,我受不起。我没什么能力把您救出来,也是托我同学找的刘议员,全靠刘议员面子大,加上您本来就是被冤枉的,再和着运气,这几样凑到一块儿,您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天禄道:“我都记住了。对了,刘议员家在哪儿?你带我去一趟。”
金蛋道:“那可不行,人家是大人物,哪能随便去拜见,这种忙估计人家帮了,也没想图你回报,说不定这么一走动,反而还给人添麻烦了不是?您哪,别折腾了,好好挨家待着,缓两天。”
“我不进他家,就想到人家门口看一眼,知道人家住哪儿,免得以后连上哪儿报恩都不知道。放心,如果我要去拜见这刘恩人,也得先请你去问问合不合适我再去。不会添麻烦。”
金蛋拗不过,只好带他去虎坊桥,路上金蛋问:“刘叔,你有什么打算?”
天禄道:“没什么打算,该干吗干吗。从明儿起,重新挑担子,卖点儿杂碎吃食,挣了钱才能说别的事,一家人总得吃口饭,这是天经地义的。”
金蛋叹了口气,见天禄神情平静,在牢中受的冤屈和苦楚都好像过去了似的,或者根本就没过心,不禁有些诧异。
既然说到天经地义,金蛋便问:“刘叔,什么叫天经地义?”
天禄道:“弱肉强食,天经地义。没本事的人被有本事的人欺负,天经地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经地义。”
“无缘无故关了你的饭铺,不让你做生意,断了你的活路,这叫天经地义?天经地义就是这样没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