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能力反抗,他要真灭了我,天经地义。但这世上天经地义的事多了去了,护城河的水冬天结了冰,开春儿就解冻,一切照常,天经地义。路边的杂草,铲完了烧完了,该长的时候还是会疯长,天经地义。我呢,只要不死,就得吃饭,要找饭吃就得干活儿,就得做生意,等有能力了,再去报恩或者报仇,天经地义。”
金蛋嗯了一声:“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天禄道:“我不是读书人,你们念的八个字儿的诗我不懂。我只知道人该干吗就干吗,老了病了谁都会死,受了难,不能一直窝囊下去。鹅吃草,鸭吃谷,各人各享各人福,各人该遭各人罪,遭完了罪,得让自己别白遭那份罪。”
金蛋恍惚了片刻:“不是,我什么时候念了八个字儿的诗啊!”
天禄哈哈一笑,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到了湖广会馆附近,金蛋往前方一指:“刘叔您瞧,就那个院子。”
天禄看着街对面的四合院,点点头:“原来就在那儿啊。过两天我做点儿酱牛肉,麻烦你给人送去。”
“不用吧。”
“得表个谢意,就送这一次。你跟议员说,我是微不足道的草民,他和我非亲非故,却救了我,我会将这恩情记一辈子,万一有一天他家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一定没二话,全力以赴。”
“得嘞,我一定把话带到。”
天禄道:“你的同学我也不会忘了去谢人家。行了金蛋,多话不说,赶紧回学校吧,我去看看王叔和大力。”
金蛋应了,犹豫了片刻,说:“刘叔……翠喜丢了,您知道吗?”
天禄不禁笑:“那么大个人,怎么能丢呢。”
金蛋难过地道:“一开始她在前门附近卖过烟啊洗脸水啊什么的,后来那温梦榆老爱叫人去她哥家找麻烦,你知道这帮人有多混账的,她怕连累大家,就偷偷跑了。她哥找过她,刘大妈和我也都找过,找不着。刘大妈说翠喜机灵勤快,应该有她自己的打算。刘叔,您别太担心。”
天禄点点头,催金蛋快走,金蛋便往北去了,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天禄回转身,看着湖广会馆的围墙发呆,脑子里是空的,又像是满的。他记得曾在这儿买了一大锅白米饭抱回去给翠喜吃,他现在就只想,翠喜在哪儿呢,北京城这么大,究竟躲到哪里去了?她在做苦工吗?小身板受得了吗?她会去搓煤吗,那双小手搓坏了吗?但是翠喜啊,你可得好好活着,等着我,我一定要找到你。他想对她说,大喜子,其实我煮饭煮得可香啦,你最爱白米饭,等我找到你,咱们天天吃白米饭。
他捶了捶胸口,把那阵刀绞般的痛楚压下去,该做的事得一件件去做,去跟老王父子打个招呼,再到鲜鱼口的羊肉庄看看,自己蹲局子里这么久,马爷交代过让他照看的人,不能就不管了。
“燕云北望”的撒掌柜引他进去,后院卸了羊,白常顺正在磨刀,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磨刀,显然早将天禄给忘了。天禄问了问常顺的近况,又问马爷是否有信儿,撒掌柜一张老脸皱成一团:“来过一封信,说快到归化城了,后来就再没音信。前几日跑外的人回来,说库伦那边的老毛子还没走,杀抢华商,归化城也不安生。以马巴的性子,没找到白掌柜是不罢休的,但他这一去,我担心凶多吉少。唉。”
天禄道:“马巴要我记挂着白大哥,我是绝对不会辜负他的托付的。我家刚出了些变故,我也没什么大用处,但力气总是有的。如果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撒掌柜道:“多谢您记挂,我们哪,小本生意,还过得去,您没事儿过来喝喝酒,吃吃饭,我们直当自己人来招待。但要是给您添麻烦,那是万万不行。”说得很客气,但眉宇间似甚有难为之处。
天禄猜想他言外之意:来这儿蹭吃蹭喝,人不跟你计较,当你是马爷的熟人,欢迎。但要借着帮忙来这儿蹭活计,用生人也比用这半吊子熟人更好,人家不愿使唤你。
因而也就笑笑,并不计较,抄着手,瞅着常顺一下一下磨刀,心里叹口气:唉,从今儿起,一切都从头开始吧。
清明前后的陶然亭,水洼里的积水还算干净,不像夏天,带臭气还招蚊子,那满塘苇草也尚未变成白头的芦花,新叶秀发。从慈悲庵的高台远眺西山,依稀能见群峰如簇,翠色照眼。
陶然亭以“亭”为名,却并不见亭,世人只知道那个亭子曾经存在过,由康熙年间的工部郎中江藻在古刹慈悲庵的园内修建,借白居易“一醉一陶然”诗句之意得名,原为江氏监管烧制琉璃瓦的窑厂时休憩之所,所以又叫“江亭”,后来拆除了亭子,在原地高台上改建敞轩数楹,留存至今,二百来年中,“陶然亭”便成了此地的代称。这样的旧事于连翘来说,并不十分清楚,她每年清明来这里,倒不为游春,而是因父母的坟就在前方萧旷的洼地中,她是来上坟的,陶然亭的这片洼地,也是南城许多穷人的埋骨之所,荒坟义冢无数。距离慈悲庵最近的一处斜坡上,亦有无名孤坟一座,墓碑前插着纸幡,看来是有人来拜祭过。
成群的燕子齐齐清唳,如细密的雨点落入檐下,屋梁的空隙里列成了黑白相间一小排,啾啾地挤在一起,像在一起等待一场盛大的表演。连翘看看燕子,再将身子微微探出高台的栏杆,闻那空气里湿润的气息,近处高大的垂柳,万千嫩绿的柳条正如丝绦左右飘拂,鸟儿们很兴奋,比麻雀要漂亮的燕雀儿,有着一副小冠子的太平鸟,好多不太常见的鸟儿,在芦苇丛里和柳树的枝丫间嬉戏,天上浓云厚重,是要下雨了,缺水的北方,春雨贵如油,所有的生灵都似在欢迎雨水的到来,可这个北方姑娘担心某人在来的路上会淋到雨,在心里不断默祷,不要下雨。
春雨哪里会听她的话,细细密密,像竹筛子里透出的砂子散下来,高台角落处还残存着一些玉兰的花瓣,是从准提殿的一侧吹来的。
立云来了,打着伞,伞下却不止他一人,那人缩着身子,脚步轻盈,穿着蓝衣黑裙的学生装束,朝她喊道:“连翘姐姐!”
“九如。”连翘微微一笑。
赵家小姐朝着她的方向向她使劲儿挥了挥手。
他们上了高台来,立云一边收伞,一边抬头朝连翘看了一眼,目光甚是温柔,连翘的脸一热,但也并不忸怩,而是笑道:“来了。”
立云微笑道:“幸亏半路遇到赵家小姐,要不来的就是只落汤鸡了。”
“连姐姐,你瞧!”九如故意将头转了一下,鬓边乌黑的秀发间有柔润银光一闪。
连翘咦了一声,走近细看,原来九如戴着的发卡,却是由自己半月前画着玩的画样打制的:憨实的圆球是水仙的球根,底部伸出短须,恰似生长的幼根,花茎顶端是两朵花,一朵盛开,一朵半开,相依相偎如同姐妹,发卡材质简单,就是成色一般的银,为了防止变形,起好固定的作用,可以看出掺了铜,因而颜色并不扎眼,做工平凡中更显灵秀。连翘自然猜到工匠就是立云,心道:我是无心所作,你却是有心而为。突然有点惘然,却说不清是为什么。
“连姐姐画的画样,做出来比邱哥哥的好看。”九如抬手摸了摸发卡。
连翘从不接这样的话,尽管这姑娘总是在赞美她。
九如好奇地问:“连姐姐,听说你爹和邱伯伯都曾在宫里待过?大家搭伙干多好,怎么后来失散了呢。”
连翘道:“日子过得艰难,要各寻出路,想来才失散了吧。”
“是邱伯伯手艺更好,还是梁伯伯手艺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