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说,连翘便不再发表意见了。
他们缓缓走在湿润柔软的土路上,避开积着雨水的小坑,看到萌发的春草青青,九如好奇地问道:“连姐姐,听说你曾住在韩家潭,服侍那个八大胡同鼎鼎有名的那个……那个什么?”
连翘本来一直低着头走路,听她这么问,便抬起头看着她:“那个什么?这‘那个什么’,是不是吴先生?”
九如笑了笑:“姐姐叫她先生……”
连翘淡淡道:“怎么了,不能够吗?”
“嗨,干她那行的……”
连翘瞅着九如粉桃子似的脸蛋儿:“干她这行?九如,你知道吗,搁过去,像你们这些正经人家的姑娘天天挨家缝鞋底,干她那行的可是连诗都会做了呢。”
“不是,我是说……”九如急了,想解释,大眼睛一转,笑道,“我是好奇。”
连翘也笑:“我琢磨着,怕不是好奇,是看不起人家吧?”
九如被犀利的眼神刺得一跳,举起手:“我发誓,真没看不起她!嗨,实话说吧,我是觉得她们这样的女性,是被迫害和欺负的,我希望这个社会能有人站出来,拯救她们。”
连翘道:“吴先生不需要人拯救,谁也不需要谁拯救,只有自己救自己。”
立云蹙起了眉。
九如鼓掌:“连姐姐,你说话倒是像个革命家。”
连翘不接她的话,只道:“吴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们一家很照顾,我爹当年也叫她吴先生。九如妹子,我不像你读过书,认得许多字,吴先生平时也教我读书认字,我叫她一句先生,也没错吧。我跟她这样的人亲近,你不用觉得奇怪,她曾经说过,在八大胡同讨生活的女孩子,也不都是自甘下流的。”
九如说:“是啊,出淤泥而不染嘛,总是有不一样的。姐姐和她是亲戚吗?”
“吴先生是我家的照顾主儿,我爹曾给她做首饰,我也给她做过头花儿。”
九如问:“你平时跟这吴先生怎么相处啊?听说,这些妓……她们都是裹了脚的,她们每天洗脚是不是很麻烦?”
立云怒声打断:“还缠七缠八!”
九如和连翘都停住脚,九如嘟嘴道:“随便问问,你急什么。”
立云脸都气白了。
连翘平静地凝视着他,眼中是令他时常懊恼的坦然,他不喜欢她这么坦然。
他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猛地向前走了几步,沉沉地呼吸,又不太放心地回头,他也认为自己的反应太过失常,而当他与她再次对视,看到她的眼神已变得悲凉时,怒气也罢,羞辱也罢,全都化为了惆怅。人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他的期待落了空,但他不是对她失望,也许她也知道,他只是对自己失望罢了。
他在连翘父母的坟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将身子弯下,九如也向墓碑鞠了三躬。梁氏夫妇的名字自上而下从立云眼前扫过,碑旁长着一簇堇菜,开了几朵紫色的小花,正在风中颤抖,向阳的一朵颜色偏淡,背阴的则是深紫。
连翘清亮的声音含着伤感:“爸,妈,这是邱师傅,爸,您一直惦记着邱叔叔,现在邱叔叔的儿子来看您了。”
立云直起了身子,对着墓碑道:“梁伯伯,我爹临死前对我说过,他的手艺比不过您,他从未怨过您,他对您心服口服。”
他说完,连翘两道热泪夺眶而出,将头垂下,默默拭泪。
立云柔声道:“中午回一趟悦昌吧,赵伯伯等着我们。”
连翘重重点了点头。
九如道:“那我陪你们俩走到前门,我得回学校去。”
进了悦昌,立云跟柏涛打了招呼,便去作坊看着徒弟们做活计,柏涛在小厅里喝茶,气色不太好,脸是蜡黄的,但见到连翘,依然很高兴,吩咐小柱子端茶递点心,又问连翘近日情状,连翘待小柱子出去,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赵伯伯,我对邱师傅说错话了。”
便将在陶然亭的事跟柏涛一五一十地讲了,柏涛听得呵呵一笑:“少年意气!你们什么都好,就是心不宽!”
连翘也笑,但眉间一直浮着忧色,柏涛瞅着她:“你是在想你爹和他爹当年的过节?”
连翘点点头:“梁家其实对不住邱伯伯一家,邱师傅又于我有恩,我不该扫他面子。”
柏涛摆摆手:“都谈不上,你也别这么想。立云有他的短处,你看到了,说了出来,是不把他当外人。不过……”他叹了口气,“当年那些事,他心里有疙瘩,毕竟他父亲因为你父亲挨了打,罚了俸,也是为的输赢二字,好坏输赢,搁谁又能不介意呢?立云从小跟着他爹串宅门走大户,心气儿还是高的,你那番话,换我说什么事儿没有,但从你口里出来,他不一定解得开那理儿。”
连翘有点发怔,柏涛微笑道:“你脑子很灵,若去谁家当学徒,只怕难出师。”
连翘一笑。
“要做匠人,脑子里有千百种念头、千百种想法,不一定是件好事,你必须要把所有的念头合为一个,立云这点做得就很好,百里归一,做到了,才能当师傅。”
连翘说:“我不想做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