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涛笑道:“现在时代不同,女孩子也可以……”
连翘斩钉截铁道:“我不是那意思,赵伯伯,我只想做我自个儿,我想做什么东西就做什么东西,不一定照着规矩,不一定依着范式,做出活计来有人喜欢,挺好,没人喜欢,也不怎样。不够吃饭,没事儿,我洗碗,做苦工,捡煤球,老老实实过穷日子,有空儿了再做活计,做好了,做出花儿来,做出个不一样。”
柏涛凝视着她:“你性子跟梁子真是像极了。他总说:‘师古而不泥古,范式不能框着人的心,即便是唱戏,到了见本事处,也是那些脸谱外的功夫。’你们啊,都是性子孤拐,熬得出头倒还好,要是运气不好,一辈子少不了吃大亏啊。”
连翘道:“我爹将范式和规矩当作悬梁刺股,应该有,被它勒到被它刺到,仅仅是提醒他到了什么时候了,手和心得懂得脱离它们,手里的工具应该是由自个儿做主的。”
“他和立云他爹就这点不合拍,所以两人纵然情同兄弟,最后还是闹崩了。”
连翘的心往下狠狠一沉。
立云已从作坊里回来,在过道站了会儿,那儿有面镜子,光映在脸上显得青白得发亮,人却是被裹在晦暗的阴影中,他对着镜子整了整衣领,走进厅里,微笑道:“刚小顺子拿着个大拉翅儿拆着,上头簪子工料极好,我看像是皇家物件。”
柏涛道:“涛贝勒家拿来的,送挂货铺没面子,让我接手。我见上头的点翠和几颗珠子不错,便留下了,那大拉翅儿难得保存完整,虽说没什么用,但也是一个年月的标记之物,说不定有洋人喜欢,买去当摆件呢。”
立云道:“洋人的喜好稀奇古怪,别说还真有可能。唉,这些皇亲国戚,把家底差不多都快倒腾干净了,便宜了打鼓儿的,三两分给钱就卖。倒是谨王爷那边,硬架子还挺着,还当着咱们的大主顾。”
柏涛道:“都想挺着,都不容易,王府也罢,铺子也罢,散摊子都是迟早的事。运气不好,饿得你眼珠子发蓝,也有那一天。”
他近日总说这样的话,立云和连翘下意识地对看了一眼,但两人都各有心事,目光一碰,便立刻移开了。
午饭就在悦昌吃的,小顺子去买了盒子菜,又单独从小厨房拿出一盘酱牛肉,看着就香,柏涛对连翘笑道:“这是白纸坊‘牛肉刘’掌柜亲手酱的。”
“是啊,运气也还凑合,出来了。为了答谢九如,特意酱了两斤牛肉送来,还说只要他能把生意再做起来,咱们想吃牛肉,就不会断顿儿。”
连翘微笑道:“也是一个厚道人,不知生意又做起来了吗?”
立云道:“饭铺没了,挑着挑儿串街,再来一次白手起家,难得他有那心气儿。”
柏涛笑道:“这牛肉昨天送来后,立云看得很紧,生怕小柱子他们偷吃,就是要给你留的。”
连翘心里又暖,又难过,对立云笑道:“谢谢邱师傅!”
立云将牛肉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多吃点儿。”
午饭后,连翘告辞回去了,立云去柜台收拾东西,发现连翘不知什么时候将那个苹果放在他平时常坐的位置,他心里很乱。
柏涛在里头道:“立云进来,我跟你说点儿事。”
立云过去,柏涛道:“你整日心不在肝上,中邪了?”
“画样还没给谨王府送去,怕谨王爷那边着急。”
“他才不会计较这一天两天,他要的是东西好。你以前从来都不发虚的,傲得连徒弟都不愿意收,现在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立云道:“现在也挺好。”
柏涛道:“你并不是为交个活计就犯愁的人,是心里想的事儿太多了。你哪,要相信自个儿的长处,也要承认短处,这样才能精进。”
“您老教训得是。”
柏涛道:“立云,人一辈子真正要紧的事不多,就那么几件,数得过来。一件件去做,完不成那是命数,随它去。记住,不争一时之气,不逞一时之强,不图一时之快。慢慢来。”
立云心里震了一震,点点头,道:“我这两天再好好琢磨下,把画样再改改。”
连翘没有往北走,而是折往西南,去了趟韩家潭,绮湘独自一人在家,开门见是她,默了一瞬,微笑道:“不是说了别回来了吗?”
“您是我的恩人,老不来看您,我心里过不去。”
“没有过不去的事儿。”绮湘道,让她进了屋来。
却是没见到冯妈,绮湘道:“冯妈走了。”
连翘愣了愣:“她去哪儿了?”
“死了。”绮湘道,“没几天的事儿,咳嗽上不来气儿,呛死的。”
连翘惊得半晌无语,足足站了好一会儿,方坐下长叹一声。
绮湘道:“你也别难过,人都有这么一天,她跟着我大半辈子,虽然糟心事遇到过不少,但并没有太过吃苦,走得也痛快,就难受了那么一下子。丧事给她办得也算体面。”
连翘注意到绮湘衣衫大襟二纽上曾系着的珍珠手串没了,嘴唇动了动,绮湘见她目光,说道:“没错,那串珠子拿去换了钱,给她买了口好棺材。她喜欢的那个藤镯子,合着你之前那床被子,都给她随葬了。你那位邱师傅,偶尔托人送点儿米面杂粮过来,知道冯妈的事,还给了十块钱,我让他别告诉你,他果然守了信。”
绮湘一双眼睛仍是炯炯有神,容色清淡,隐着不惊不愁的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