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失望。他合上册子,了无兴味地道:“匠气十足,我看来意思不大。”
这话一点儿情面都没留,柏涛为之变色,忍不住站了起来,试图解释一下,立云却道:“王爷,邱家从祖辈就是匠人了,匠人有匠气,怕是难免。”
柏涛暗道不好,更纳闷这小子平日里一向谦和有礼,怎么今天突然犯了犟,忙打圆场,连连鞠躬道:“王爷,小邱为了这节礼,寝食不安,真是用尽了心血,生怕您不喜欢。倘若这画样有让您不如意之处,您尽管指出来,我们回去再细细琢磨。”
玉田只是摇了摇头。立云僵僵地站着,魂儿是飘的。
玉田瞥了他一眼:“今天不妨跟各位明说,这端午节礼,原本是为了给一个外国公使送去博览会展出所用,但现在即便真要你们做,修修改改,也只能留在谨王府了。”
留在谨王府,言外之意,是这东西送不出手。
金银在坩埚里融解,被拉成发丝细的线,一缕又一缕,立云从未想过它们会疼,但此刻,他充满了疼的感觉。
“请王爷明示,我是哪里做错了?”
玉田冷淡一笑: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着不知道?
道:“手艺精,不一定心思精,邱师傅应该是很清楚的。”
这时有人进屋,行了个礼。立云将头轻轻转过去,目光触及那双熟悉的黑眼睛,那双眼睛凝视了他一瞬,里面有他不愿意直视的内容。
其实,玉田话中的道理,他清楚,她也清楚。
“小邱师傅,这虽是端午节礼,我还定了一个题,你记得吗?”玉田问。
“不敢忘,王爷,您的题是宜夏。”
“你们的画样指哪儿打哪儿,讨了端午的口彩,却漏掉了‘宜夏’的意味。你想说很多话,最重要那句却被咽在了肚里,你们竟然不觉得不对劲儿?”玉田的目光冷冷扫去,最后落到连翘的手上,定了下来。
悦昌拿来的仅仅只是画样,但看来谨王府连成品都有了,就在少女的双手之中,用碧水色的丝帕捧着。
“走近点。”
连翘硬着头皮上前,只用目光跟立云打了个招呼,但他将脸别开了。
“你手里是什么?”玉田问,其实他早已看清楚。
连翘轻声道:“就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她故意做的“不值钱”的东西。
不过就是纱绢、染布、通草做成的鲜红榴花、奶白色蒜头、黄色牡丹、粉紫芍药、白色蜀葵、五彩粽子。再寻常不过的玩意儿,却又那么不寻常,或色彩明丽,或清秀温柔,或憨态可掬,纤浓浅深,层次分明,偃仰向背,各具姿态,明明是有心做成这样,却像是信笔草草,不失浑然天成的生活之趣。
玉田脸上的笑意很容易让人误解为嘲笑,其实并不是。这个女孩子在手上用的是闲心,做出来的东西却有韵,那回旋了多少年,转过多少调子,依依不绝,却又像自然生发的韵。他是激赏。
“就这么简单?”他问。
连翘道:“蒜头、粽子里有符箓,取避恶之意,花可以是戴花,也可以作佩花,牡丹虽是春天的花,但晚春有姚黄迎夏,芍药、榴花和蜀葵,便是地道的夏花。”
如此宜夏的意思也有了,连当学徒的小顺子也懂了。
“为什么不用金银珠宝?”
“因为……”连翘顿了顿,犹豫了须臾,道,“有些东西太过贵重,反而不好物尽其用,怕狼怕虎,不如平凡小物件每日相伴亲近。节礼就是人心,是给人送去家族昌盛安乐喜庆的企望,不是炫耀。北京岁时,女孩儿家剪彩叠福,用软帛缝老健人,角黍、蒜头,简简单单的,几百年都这样,有些东西用钱买不着。”
玉田看着她。这女孩儿素衣站在那儿,身处在这些人之中,显得尤为孤单,眼神镇定无畏,却给人一种错觉。玉田年轻时也曾是爱凑热闹的,跟着玩伴去刑场看杀人,连翘此时的样子,有点像在等待处决。他立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浮光掠影般的想法,当然不是杀了她,而是让她走,让她离开这个地方,离开王府,离开北平,彻底地离开。去哪儿呢,玉田也不知道,也仅仅只是一个闪念,他只是感觉,谋生于这孩子固然重要,但谋一种和讨生存不太一样的东西,于她才是成全,而在这一点上,她太硬了,若不小心就会碎掉。
沉吟片刻,玉田对立云道:“累丝短簪和艾虎儿不必做了,如果你们能找到好的点翠,龙船簪可以做。小邱师傅,记住,去繁就简。”
“是。”立云向他轻轻鞠了一躬,接过画样本子。
玉田正色道:“邱师傅,在我看来,你父亲和你都是一等一的匠人,可梁子,还有他女儿连翘,跟你和你父亲不一样。”
此话一说,柏涛、立云和连翘,都震住了,但又同时恍然,玉田知晓连邱二人父辈身世并不难,当年的谨贝子就是内务府造办处的大臣,往事也罢过节也罢,他自然都清楚。
玉田道:“梁子他们做匠人,也许永远做得不会比你们好,因为他们不听话呀!他们的东西,时好时坏,没个准儿,有时候做得完全不对你的意,有时候却会让你大吃一惊:怎么会那么好,巧夺天工!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想了想,有点明白了,因为匠人做的是纸上的,是以遵命为目的的,是别人眼里认为好的,而梁子和他女儿,做的是他们自个儿心里的。纸上的东西再好,也有千篇一律的一天,变不出多大花样儿,可每个人的心不一样,能做出心里的东西,且有本事做得好,毕竟是不一样的。”
柏涛心情极是复杂,玉田的话,他是认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梁子和茂春的区别,正如他在见到连翘的东西第一眼时,捕捉到其与立云的不同之处——今天,这不同之处,全在玉田的话里。
他无法找出准确的一个词来形容这不同,他不知道在西方国度,在离他们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将来的时代,有人会将这不同定义为“工匠”与“艺术家”的不同。他哪里会知道呢,立云和连翘就更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