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皇上一路小心。”穆成泽开口,刻意咬重了“皇上”二字。
傅芷兰脚步一顿,而后缓缓捏紧了胸口的衣服,步履坚定地走了出去。是的,她已经是皇上了,是自古以来的第一位女帝。纵然那龙椅之上,万人朝拜的注定是个孤家寡人,她也只能甘之如饴地走下去。从此,她的欢乐悲喜只与百姓社稷有关,她定会成为一代明君,在史书中留下传奇的一笔,这样就足够了。
她的心因此行而乱了乱,却在离开的时候变得更加坚定。穆成泽想告诉她的是且行且珍惜,然而她已经过了有花堪折直须折,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年岁了。值得珍惜的东西啊……傅芷兰停下脚步,抬头悠悠望天。忽然,她听见了歌声——若有若无,缥缈空灵的歌声。
傅芷兰一愣,约莫是没想到此地还有别人。她站在原地听了片刻,渐渐听出来那似乎是一首很短的小调,那人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曲调很美,唱歌之人的声音有些沧桑,只是离得有些远,听不清到底唱的是什么。傅芷兰并不是喜爱音律之人,今日却不知道为什么被这首歌吸引得挪不动脚步,而且,她忽然很想见一见唱歌之人。
循着歌声偏离了来时的道路,她踏上了一条更为曲折的小道。身为大晏皇帝,她知道自己的举动有多危险多不理智,但她很想就这样不理智一次。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终于听清了那歌词——
三世盟誓谁与说,相约执手一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这歌词令她心中一悸,脚下一顿。她愣愣地看着十步开外的凉亭中坐着的青衣歌者。
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存在,那人收了声缓缓转过脸来,对着傅芷兰微微点了点头,招呼道:“客人远道而来,可要喝一杯茶?”他戴着黑色帷帽,傅芷兰看不见他的容貌,听他的声音似乎尚算年轻,却又有种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有的沧桑。
“多谢先生。”大脑尚未做出反应,双脚和口却自发地先动了。傅芷兰心中苦笑一声,她今日果然很不正常,也罢,那就坦然地不正常一次吧。
青衣男子优雅地倒一杯茶递到她面前,做一个请的手势。
沁人心脾的茶香扑面而来,莫名有些熟悉的感觉,她端着茶盏发了会儿愣才想起来,青砂沏的茶也是这般香气宜人的。自嘲地笑了笑,她低头浅呷了一口。她今天还真是格外多愁善感,都不像她自己了。
“皇上如此神情,是觉得在下的茶不好喝吗?”男子淡淡开口,傅芷兰却差点把刚喝进去的茶喷出来。她低低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无比惊讶地看着这个身份不明的人,声音微有些颤抖,“你……是谁?”
“过路人。”他似乎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望着远处,似说给她听却又似自言自语道,“到底是情深不寿,她本来是可以长命百岁的,只可惜,那锁终究是分开了。”
傅芷兰闻言一愣,然而不等她发问,青衣男子足下一点,竟是踏着山崖上的树冠,衣袂飘飘地远去了。清风吹起他的帷帽,那隐藏住的容颜昙花一现,傅芷兰忽然屏住了呼吸——那是一张漂亮得像狐狸一样的容颜。
心中装着满满的疑惑,傅芷兰心神恍惚地下了山。
“儿臣恭迎母皇陛下。”
闻声,她讶然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一对姐弟,面露笑意,“你们怎么来了?”
少妇模样的女子笑道:“弟弟不放心母皇,儿臣便带他来看看。”
“回去吧。”傅芷兰点点头,目光中满是欣慰。这些年,她将齐堇色之女教育得很好,她谦卑孝顺,心态平和,除了容貌,与她生身父母无半点相似。
少年向山中望了望,不解地问道:“母皇为何独自来到此地?”
“母亲来探望两位帮助母亲很多的故人。”
少年瞪大了眼睛,“住在这山里?”
拍拍儿子的肩,傅芷兰郑重地道:“以后等你当皇帝了,要记得多去寻访这些名士。你父亲有我帮他,你可没有了。”
“母皇……”被她语气中从未有过的苍凉惊到,少年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傅芷兰笑着摇摇头,“母亲老啦,这皇位也坐不了几年了,母亲只是想让你不用这么早背负上天下黎民的重担,想要竭尽所能给你留一个盛世清平的江山。”她又转头拍了拍女儿的手,笑道,“你要好好辅佐你弟弟啊,我的好丞相。”
半年后,傅芷兰打开一封奏折,只一眼,她便骤然变了脸色。紧握着那本奏折,她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眼神空洞,整个人好像瞬间苍老了十岁。
坐在她对面帮她批阅奏折的太子穆无恙吓了一跳,忙起身扶住她的肩,“母皇,您没事吧?”
深吸一口气,傅芷兰慢慢勾起一个说不出是悲是喜的笑容来,轻声道:“母后的一位故人离世了。”
扶着儿子的手站起来,她握紧手中的奏折,慢慢走出书房,又慢慢走下了石阶。今天天空很蓝,是个好天气,她却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亲人、故人都已经一一离去。穆成泽去陪青砂了,不知她会何时去见穆易呢?
随手将那本奏折扔进储水的锍金铜缸中,她对自己笑了笑,生死有命,其实也没什么可感伤的,真到了那一天,黄泉路上能回头看一眼自己治下的盛世江山,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华丽的黄袍一拂,她转身欲回屋继续看奏折,然而走了两步,她脚下猛地一顿,蓦然意识到——那两人的年龄如今相加恰恰是一百年,而青砂正好比穆成泽早走三年。
“三世盟誓谁与说,相约执手一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到底是情深不寿,她本来是可以长命百岁的,只可惜,那锁终究是分开了。”
那日听到的话似乎又在耳畔回响起来,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默默握紧袖中那块分成两半的玉锁,那是她给穆易整理遗物时发现的,当时那玉锁已经分成了两半。奈何桥上等三年,若真是如此……她想她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去见穆易了,至于他们的年龄……加起来并不是一百,大概是因为他们相遇太迟,老天补偿他们的吧。
傅芷兰嘴角漾起一个愉悦的笑容,她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两年后,大晏第一位女帝驾崩,据说她去世时面带笑容,手中紧紧握着一块整整齐齐分成两半的玉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