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邝盛是想替她解围,可是她感觉到的是自己被夹在了中间,动弹不得。她愣在那里,居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滑稽到和自己脱离了关系。
“叔叔您好,我叫邝盛。”
“你和我家双儿认识多久了?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我是律师,自己开律所的,我们认识有一段日子了。”邝盛低头看了陈觅双一眼,她却没有用眼神回应他,“只是我才开始追求她,所以她可能想晚一些再告诉您。”
陈觅双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邝盛。
“这个孩子就是这样,做事磨磨叽叽,让我着急。小邝啊,我就这么叫你吧,我跟你说,我家这个女儿没什么优点,就长得还行,为人处世真是一点都不灵光。要不是我和她妈妈拼了老命地教育,她哪能有今天,不机灵,做家务也不行,上学时也没什么朋友。你多包涵,多包涵……”
究竟是什么时候挂掉视频的,陈觅双不记得,从爸爸又开始在外人面前将她形容得一无是处时,她的感官就关闭了。无论她多么努力,有多少成就,被多少人夸赞,在父母眼里她永远是不够好的。她不懂为什么,她从小到大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父母的认可,可到头来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自尊还是会被父母一次次打掉。
就像鱼鳞一片片被拔掉的鱼一样,没有了盔甲,搁浅在岸边,很疼,快要无法呼吸。反应过来时,陈觅双已经大步流星地将邝盛甩在后面,耳机线险些将她绊倒,她恶狠狠拔掉耳机丢在了地上,紧接着几乎小跑起来。
邝盛在背后喊了她一声,也只有一声,他不习惯在外面大喊大叫,很快陈觅双的背影就消失在夜色里。
但邝盛不以为意,他知道陈觅双不过是被伤了自尊而已,在他看来这反而是件好事。一直以来,陈觅双在他面前总是端着架子,仿佛身上有一层无形的盔甲,阻止他靠近。如今他知道了陈觅双的弱点,见识过她狼狈的样子,以后她在他面前就没了骄傲的资本。
虽然这样也许会丧失一些趣味,不过邝盛从来都不愿意在追求女人这件事上浪费时间,跳过一些步骤让他觉得正合适。邝盛决定让陈觅双冷静几天,等下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直接拿陈觅双当女友对待,一定会水到渠成。
而陈觅双奔跑着拦到出租车,坐上后座,眼泪开始往下淌,她的手肘撑在车窗边缘,半掩着嘴,努力不发出声响。但是司机还是不停透过后视镜看她,棕色皮肤的小哥用含糊的法文对她说一切都会过去。
不会过去的——陈觅双很清楚,父母带给她的挫败感已经融进她的血液里,即便她逃到了法国也无法摆脱。而且今天她还在别人面前失控了,她更加难以原谅自己,回到住处之后,她缩进鞋柜和墙壁之间的夹缝里,环抱着自己放声痛哭。
也许她真的该顺从父母的决定,去找个合适的人结婚,也许这辈子就这样顺顺利利、无知无觉地过去了。她为什么还要挣扎,到底还在期待什么?
剧烈的情绪像海浪一样翻了个跟头缓缓退去,只余下满身的疲惫,陈觅双无力地站起来,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想给钟闻发的那个“好”被自动存储成了草稿,反而变得明显起来。
电光石火间,陈觅双突然想给钟闻打个电话,她的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终于按下了语音通话。一、二、三……就在陈觅双想挂掉时,钟闻迷迷糊糊地说了声:“喂?”
陈觅双无声地深呼吸,不知怎的,明明已经没有想哭的情绪,眼里却忽地又潮热了一下。
“说话啊。”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钟闻应该是坐起来了,声音也清醒了些,后知后觉地染上了兴奋,“你怎么会打过来啊,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看文字怕理解有问题,想想还是打个电话比较好。”
“噢,难道不是想我了吗?”
“好好说话。”陈觅双笑了一下,却因此吸了吸鼻子。
钟闻敏感地察觉到:“你是感冒了吗,还是……哭了?”
“都没有。”
“才怪。你一定是心情不好,才会打电话给我的。”
“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心情好,多喝了两杯,不小心打错了?”
“因为你是陈觅双,不是Amber。”
“你怎么能确定?”
钟闻理直气壮道:“我就是认得出来。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认得出每一个你。”
“我和你说过我出生的时候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吗?”
“没有!”
听钟闻胡说八道了几句,陈觅双突然清醒了很多,才发现自己从外面进来还没脱大衣。她站起来换着手拿手机,将大衣脱下来挂在了挂钩上,断断续续地说:“我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只是出生不到一百天就去世了,有先天的心脏畸形。我妈因为这个事情挺受打击的,原本她是想叫我俩陈寻和陈觅的,我应该是陈寻,但后来她让我叫陈觅,还在后面加了个双字。从那时起,我就像是承担了两个人的人生。”
“他们对你很严厉吗?”
到了楼上,陈觅双在之前钟闻睡过觉的沙发上坐下来,将腿盘上去,抱着靠垫,舒适感一点点回归了身体。
“严厉并不算什么,如果只是定一个高标准让我去做,我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可是他们的标准永远不固定,无论我是否做到了,在他们眼里都是应该的,都还可以更好。我得不到他们的一丁点夸奖,在别人夸我时他们只会对别人说我的错处。如果我真的做错了、退步了、居于人后了,之前取得的所有成绩都会被抹杀掉,他们会开始哀叹做父母的辛苦是如何不值得。我小时候不止一次觉得他们希望当初死的那个是我,有时候也会想,没准当初死的那个是我反而比较轻松。”
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话,所以时常感觉痛苦没有出路,在身体里积压。陈觅双知道自己如今的一切都要拜父母的高要求所赐,也是父母为她打下的经济基础让她能走到今天,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她面对父母的时候恐惧压倒了其他所有的情感。当一个人无法对从小到大给自己食物的人亲近,她还能对这世界上的谁亲近呢?
陈觅双知道自己与他人的亲密感缺失根源在于此,可她找不到医治的药。
陈觅双说话时,钟闻一直都没插嘴,只有微弱的呼吸声证明他一直都在。而在陈觅双的最后一个字说完之后,他无缝接过了话,接得那么顺畅,没有容许一丁点尴尬的沉默出现,也没有堵住她的话。
“我跟你说啊,我小时候是放养的,一天提高班都没上过,琴棋书画一样不会。”他并没有顺着陈觅双的低沉情绪,而是用轻快的语气说着话,“因为我爸妈从没望子成龙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是觉得我不会有什么出息,能活着就很好了。我念书那会儿成绩偶尔不好,我妈就说实在不行就给自己家打工呗,那不就是‘家里蹲’的意思吗?”
“怪不得你活得那么随性。”陈觅双干脆在沙发上躺下来,屋里没开灯,外面的光从不大的窗子照进来,洒在地板上,像个静谧的山洞。
很奇怪,在说完那么多话之后,陈觅双居然不难过了。她很感激钟闻没有如她预料的那般说什么父母都是这个样子,那些无用的安慰的话,会让她又开始检讨自己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