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成的精油很难直接是他想要的味道，要在单调的木香里加一点薄荷和松针，才能有鲜活的感觉。要在梅花的香气里加一点清冷的水汽，才能有雪的感觉。柠檬和柑橘都冲而甜，不如加一点粉红胡椒。果香里透一点辛，要再拿一点清淡的檀香在背后烘托。
虽然之前已经有一个简单的配方，可东西越加越多，想法反而越来越多。那段日子，钟闻像魔怔了一样，经常半夜突然想到一个调整的方案就爬起来记公式。光一个檀香，他就查阅了无数的资料，分析前人的那些合成成果哪一个更适用于自己，分析异构体的气味差别。这些东西他在学校还没有学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学，他从前上学时是个离了学校绝对不会再翻书的人，现在却大半夜主动看密密麻麻的文字。
苍天饶过谁啊，钟闻揉着干涩的眼睛想。
累了的时候，他就给陈觅双发信息，有几次大半夜也发出去了，发完又有点后悔，害怕她会担心。好在陈觅双一直支持他，绝对不会泼他冷水，还会尽其所能地帮他，比如说帮他找到了一个漂亮的装香水的瓶子。
钟闻人生中第一瓶独立调香的香水，花了他两个月的时间，一整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好在对方很满意，付的钱与市面上三十毫升装的香水不相上下，但钟闻仍旧是入不敷出的。
这毕竟是第一步，谁敢说自己的第一步就是无懈可击的？第一步的意义在于，只要迈出去，路自然就形成了。
二月底，尼斯一年一度的狂欢节来临，平时悠闲的度假城市一下子疯狂起来。比房子还高的巨大国王花车从钟闻眼前经过，配合着不远处巴洛克建筑的灯光轮廓和周围密密麻麻的人，让他像是有点巨物恐惧症似的，浑身起鸡皮疙瘩。
无数的花朵从花车上被撒下来，每一年这个时候的尼斯，光是鲜花开销就是巨大的，价格也有波动。狂欢节前各处都需要换鲜花装点，陈觅双忙得不可开交。现在倒是只剩下两周无忧无虑的假期了，美食、艺术、摇滚派对、海上游戏应有尽有，街上到处是狂欢游行和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
钟闻摸索着陈觅双的手握紧，问：“这不是做梦吧？”
周围太吵了，陈觅双根本没听见他说话，但也反握住了他的手。钟闻暗自笑了笑，当然不是做梦，她从一开始对于他的接触满身抗拒，到如今变得自然而坚定，都是他们一天天一起走过来的。
他突然微屈膝盖，歪了歪身子，在陈觅双耳边大喊了一句：“我爱你！”
陈觅双震了震，意识到即使是这么大声，也只有她会听见。想说的话照例在心里打转，但这一次她鼓起勇气说出了口：“我也爱你。”
虽然陈觅双的声音很小，但钟闻还是听见了，他略显惊讶地瞪了瞪眼睛，才笑着在她嘴上响亮地“吧唧”了一口。
还不等陈觅双嫌弃他，突然“砰”的一声响，无数的彩色纸屑喷了他俩一头一身。两个人愣愣地回过头，只看到一个穿着玩偶装的小孩举着礼花筒逃之夭夭的背影。
他俩面面相觑，下意识帮对方拿掉脸上亮晶晶的纸，突然相视大笑。
夜风还是有点冷，可握在一起的手是热的，心也是热的。或许再绚烂的夜晚都会结束，可只要黎明之时他们还在一起，就可以期盼和相信下一段旅程会有更美的风景。
只是新的一年，时间仿佛加了速，钟闻和陈觅双的生活重心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偏移，等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忙碌，其实已经忙了很长时间。
盛夏到来时，陈觅双的小团队差不多确定了，在她教的两拨学生里有三个人愿意留下来试用，两个女孩，一个男孩，都是挺踏实的人，但思维多少有点跳脱。幸好陈觅双在钟闻的“**”下，和人相处随性了很多，隔阂不是那么重了。她带着他们三个人去给酒店做了两次绿植保养和鲜花更换，米兰那边的新店就要让她过去设计了。这次时间充裕，她也有人手，半个多月的时间她基本待在米兰，实地设计，实地采购，好似在现场搭了一个工作室。有些时候在面对这种大空间的设计时，陈觅双会觉得自己是个导演，在指挥着道具、布景、灯光，将画面拍成她想要的样子。
她不在店里的日子，钟闻还是会回来把店打开，按陈觅双教的给店里的鲜花换水和营养液，处理一下不好的部分，然后继续将他的香水摆到外面的货架上。
他开始卖少量的香水了，但基本是十毫升左右的小样，用一模一样的小瓶子装着，简简单单。他会这么干，一是因为之前的那位女士又帮他推荐来了几个好奇的人，二是因为他弄了很多原料，不用实在可惜。钟闻也只是想着，只要他严格遵守国际化妆品方面的禁用规定，标明是独立调香师的实验作品，能赚一点是一点，也能从顾客嘴里听到一些意见。
陈觅双很支持他，后来把花架空置出一个给他当了小小的展台。铭牌都是他俩自己手写的，名字都是陈觅双取的，“暖夜光”“星球灰烬”“旧日波光”“馈赠”……她还用英文和法文都翻译了一下，标在下面。
起初钟闻怕学校不同意，没敢和学校说，但有时候他对自己的配方拿不定主意，就会忍不住去问老师。后来老师也猜出来了，倒是没什么反应，还让他把成品都拿来看看，给了他意见。那之后老师说他如果需要，可以用学校的实验室，但不要造成原料的混杂和污染，还要他对自己调出的香水负责，不要丢学校的脸。钟闻对学校给予他的一切帮助非常感激，保证只要学校要求他去工厂实习，他就立刻不卖了。
目前他的生意还不错，毕竟一次也就拿出几瓶，很快就会卖光。熟客也在增加，会有买过一瓶的人一周之后特意过来，想看看有没有新的。邝橙还带了自己的同学、朋友来添乱，小女孩们买起香水来像集卡片一样。渐渐地，钟闻身边总是围满了女人，其中不乏年轻的、有风韵的、热情的，虽然他面对那些女人只是面对试验者的心情，但有时要辅助她们试香，喷到她们的手臂上，甚至是耳后，让她们感受。
有几次陈觅双在楼上给团队布置完作业，想下来接替他，让他进去歇一会儿，却看到他带着明亮的笑容，温柔地应付着女人们的问询。每次她都会停住脚步，转身回去。
她不会因此生气，可是，确实有点吃醋了。
不过她一丁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觉得这简直没道理。这种没道理却又确确实实存在的心情，令她难受得抓耳挠腮。
这个时候去米兰反倒冲淡了她的醋意，她对钟闻单独待在店里的担忧以及想念，占领了高地，以至于酒店方签了字，确定项目结束的当天，她就忙着回尼斯。其他几个人还想在意大利逛逛，陈觅双给他们放了假，还预支了一部分工资，让他们好好玩几天，而她一个人去赶火车。
叫的出租车到了门口，司机下来帮她放行李，陈觅双站在原地给钟闻发了条语音信息：“我现在去火车站，晚上到。”
陈觅双刚要上车，就听到有人用中文喊了她一声：“陈觅双！”
她诧异地站直，扭头去看，发现一辆出租车紧挨在后面停下，邝盛从车里走了出来。
“好巧啊。”邝盛抢先一步说出了陈觅双心里的台词。
“嗯，是挺巧的。”
“这家酒店昨天第一天开业，我的一个委托方住在这儿，约我来见面。”邝盛看了看腕表，“我还有时间，一起喝个咖啡？”
“不了，我没有时间，还要赶火车。”
邝盛轻笑一声，仿佛对她的这个“借口”很是不以为意：“之前我说的话可能不太好听，如果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被冒犯了，我很抱歉。但因为邝橙，我们搞成这个样子，真的不值得。”
“和邝橙有什么关系呢？”陈觅双露出标准假笑，“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是这个样子。”
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陈觅双对一直帮忙扶门的司机点头致歉，就俯身坐进了车里。然而就在关门之前，她还是听到邝盛说了一句：“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所以对于你做出的选择，我觉得很遗憾。”
陈觅双深吸一口气，发现死活咽不下这口气，还是按下了车窗，回了一句：“如果你是在替我遗憾，大可不必费心，和他在一起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棒的决定。”
说完，陈觅双将车窗升起，司机平稳地将车子驶离，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邝盛丝毫没有停留，转身就进了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