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老胡,陆易州和胡美杉谈恋爱的事,很快就在丹东路上传遍了,有人不相信,远远见了陆易州会招呼一声,说小陆,帮我跟你家胡美杉说声,待会儿我过去吃馄饨,虾仁馅的啊。
一开始,陆易州无知无觉的,时间一长,就觉出味不对来了,觉得这种捎话,其实是一种询问,那就是你真的在和胡美杉谈恋爱吗?你们真的会结婚吗?
陆易州就觉得这种试探,既笨拙又不礼貌,甚至是对他和胡美杉的冒犯,就跟胡美杉说你的邻居们可真有意思。
胡美杉明白他心思,就说这些人吧,虽然八卦了点,但心眼不坏,不相信他俩能结婚就像不相信王子能娶柴禾姑娘做王后,陆易州觉得她把自己看太高了吧,他是学历比较高,可在她跟前,也没高到王子和柴禾妞的差距,就说美杉姐,你别总是妄自菲薄。
胡美杉就闭着嘴,眯着眼,依在他胸前哼哼地笑,说我愿意,你管不着。陆易州就去捏她皱着的鼻子。她忍啊忍啊地忍着呼吸,再也忍不住了,就咧嘴笑,大口呼吸,陆易州趁机低头吻她,吻得她身心绵软,转过身,伏在他的胸前,踮起脚,迎上他的吻。
胡美杉喜欢这种感觉,她仰着头,踮着脚,陆易州伏着身子,深情地吻她,这样的画面好像在一幅画报上看见过,著名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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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胡美杉总说在我心目中你就是王子,我端着一碗又一碗的馄饨找到了你。像歌一样,还压韵,胡美杉挺得意的。她还愿意把自己剥成雪白而柔软的馄饨,送给陆易州,她想过很多次了。
听说她和陆易州恋爱,贾文莎很吃惊也很开心,说:“胡美杉你行啊,悄没声声的,就干了件这么大的事。”
“那是。”胡美杉说:“我一碗馄饨一碗馄饨地挣来的,我容易嘛我?”
老胡在旁边听了,就气,觉得她不该当着贾文莎的面这么说,这不分明是踩着自己抬举陆易州嘛。这话要传说去,他在外面吹的那些牛就站不住脚了,老胡现在逢人就吹,说在找对象这事上,胡美杉老是不急不慢的,他最担心的就是她剩在家里,他没法向她死去的妈交代,可现在才知道了,这是老天在护佑她呢。别人就应声符合,说可不,老胡,这下美杉给你们家改换门庭了。老胡就露出被花茶和啤酒浸渍得花花搭搭的板牙笑:“那是,以后小陆就是我家天宝的姑父了,姑父是大学教授,天宝学习能差了?”
老胡这么说的时候,一脸得意,好像已经看到了老胡家改换门庭的未来。
有人就说:“老胡,小陆这么年轻就大学教授了?”
“啊。”老胡回答得理直气壮,好像如果有人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他就会当仁不让地挺身而出和人干一架,于是,也就没人愿意去动真格的惹他,只是,去美杉小厨吃馄饨碰见陆易州的时候,就会装做无意间聊起来说小陆,了不得啊,这么年轻就干大学教授了。
陆易州就连忙解释,他是助教,和教授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噢。”那人就依然不甚明白的样子问在大学里教书不就大学教授吗。
陆易州就很有耐心地给人解释,不管什么学历,进大学任教,都要先从助教做起,然后是讲师、副教授、正教授,都要一步步来。
旁边的老胡,本来脸就黑,这会脸就更黑了,像上好的大同煤块似的,黑得油黑发亮,一句话不说,仇敌似得盯了问话的人,等他吃完了,前脚出门,后脚老胡就追了出去,点着人的鼻子,一字一顿地下最后的通牒:“以后不许踏进美杉小厨半步,我家的馄饨就是卖不出去,烂在锅里进下水道都不挣你半毛钱!”
那人一脸的被委屈状说:“老胡,我哪儿得罪你了?”
老胡说:“我操你妈,你他妈的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不就是想不动声色地戳我面子么,你他妈逼的当我是二百五啊?”然后往地上砸钉似地狠狠吐了口唾沫:“我老胡是没混成个人物,可我一口唾沫一个钉,今儿我把话撂这儿,你要再敢让我看见进美杉小厨,就别他妈的怪我不客气,你要馄饨我给你上,我他妈滚烫滚烫地扣你头上!”
就这一桩事,那些有心叫停老胡别吹了的街坊邻居们都噤了声,不为别的,为了还能进美杉小厨吃碗美味的馄饨,老胡的吹牛吹得再不靠谱,也得咬咬牙忍了。
现在,胡美杉又在妄自菲薄地说她和陆易州的婚姻是她一碗馄饨一碗馄饨地换来的,老胡能不气吗?这简直是生怕人家抹灰抹得不够黑,自己往灰窝里跳。
老胡忍着气,说:“美杉,你这说法,要再让我听第二遍,别怪我冲你发火!”
背着他的胡美杉就悄悄吐了一下舌头。
“小陆那谁?大学教授!是你端几碗馄饨就能换来心的主?”老胡很生气:“你是不是嫌那些眼红你的人背后嚼舌头嚼得不够烂?!”
胡美杉回头,瞅着老胡乐:“爸,咱这在家里,又不是在外面,您就不用吹易州是大学教授了。”
“我咋吹了?哪个大学教授不是从助教做起来的?”老胡很生气,觉得自己被外面那些巴不得别人混得都比自己惨才开心的小人和自家闺女合伙给夹击了:“小陆当大学教授,那是早晚的事!”
“这不现在还不是么,咱等他真是教授了那天再说他是教授。”胡美杉乐。
那段时间,为了对外声称陆易州到底是助教还是教授,胡美杉和老胡俩经常吵嘴,吵来吵去,谁也没赢过也没谁输过,只是助教的陆易州到底该对外声称是大学教授还是助教,成了他们家的一个永恒战争发源地。
一开始,陆易州觉得老胡的虚荣有些好笑,相处久了,就深入了解了,也就理解了他的虚荣,丹东路这片地方,以前是片低洼地,全是屋檐挨着屋檐的棚户区,1949年以前,丹东路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辐射的上坡,是齐东路信号山路登州路大学路黄台路,全是独门独户的洋楼别墅,也就是说在这四个方向的豪门宅第里打杂出苦里干下人的,全都挤住在丹东路这片低洼的棚户区里。就像没人愿意认输,也没人愿意永远是被人垂眼相见,在陆易州职业上的虚荣,充分体现了老胡的这种心态,他老胡在铁路货场出了大半辈子苦力,无力改变现状,只能寄希望于儿孙,胡美德娶了贾家烤鸡的闺女,过上了富人的日子,可老胡觉得这一点也没啥好虚荣骄傲的,甚至丢脸,借老婆的光,这样的荣耀,对于男人来说,其实是明晃晃的耻辱,再说了,贾家的钱,也不是以多高贵的方式来的,用老胡的话说,那全是从鸡屁股路一把一把地掏出来的。
唯独胡美杉,虽然她不是亲生女儿,可她姓胡,也拿他当亲爹,就是他亲闺女,普普通通的日子过着,金龟婿就从天而降,这样的幸运,不是每个姑娘都能遇上的,关键是陆易州有学历,工作也体面,人活着,什么叫尊贵?被人尊重就叫尊贵,老话说富贵富贵,好些人以为有钱的富了就高贵了,老胡不这么理解,富了不一定高贵,高贵一定比富更牛皮,具体道理他说不上来,就觉得,尽管胡美德家富得不怎么招他待见,可总归也算富吧,现在陆易州虽然不富,可已经有了将来会受人尊敬的高贵基础,这两者合一,富贵这事,也算是一儿一女替他完成了。
活了六十多岁,老胡觉得,自己虽然不是个大好人,但也不是个坏人,老天终于开了眼,在儿女身上,一颗甜枣一颗甜枣地喂他,幸福得他晕乎乎的,恨不能让陆易州他们现在就结婚,到时候,他一定把婚礼办得张张扬扬、体体面面的,向这个世界宣布,他老胡虽然是货场老搬,可他这一生,是成功的是幸福的,当然,是儿女送他的。
所以,没人的时候,如果陆易州在楼下,他会无意间问起的样子,问陆易州:“你和美杉的事,你妈晓得了没?”
陆易州说还没呢,他打算等过一真,带胡美杉回去趟,这样比较正式。
老胡就觉得这程序有点不太对,按说,不管男方家高出女方家多少,在儿女婚事上,作为诚意和对女方家的尊重,男方父母都应该先来女方家拜会,之后才是女孩子去男方家,何况陆易州学历高工作体面那都是陆易州一个人的事,要说家庭条件,陆易州家比他家差多了,不就个乡下人家嘛,这要是搁其他人身上,一听他家这条件还不愿意呢,老胡不是个能憋住话的人,陆续地,就把这些意思给说了。搞得陆易州很被动,其实,不是他故意要不和母亲通气,而是太了解母亲的脾气,她要一旦知道他有女朋友了,肯定会催着他领回去让他看看是其一,如果他没及时领回去,母亲肯定会往青岛跑,因为家里的五亩地,已被征了去修高速公路了,补偿了一笔钱,这也是他积极参加集资建房的原因,母亲不知城里房价高得有多变态,征地钱一到手,就给他汇来了,催着他买房,这都要归功于电视剧,父亲去世后,母亲就靠看电视剧打发时光,她从电视剧里知道,城里的丈母娘们选女婿的时候先看他有没有房子,为了让儿子成为诸多丈母娘眼里的可选女婿,母亲催着他,一定要赶紧买房,现在参加集资建房的事已经成了,就差拿钥匙了,再告诉她自己有女朋友了,母亲肯定得乐得睡觉都合不上嘴,搞不好天一亮就买张车票来了,她来都来了,老家也没啥事了,肯定得住段时间,可他能让她在这里住么?不能,因为再过十来天他就要去化疗了,一旦开始化疗就会有各种症状,想要完全隐瞒,基本不可能做到,所以……
可这些,他也不能跟老胡说,只能支吾说这样啊,我不懂这些规矩,那我抓紧时间和我妈说。
第二天老胡就会问,小陆,跟你妈说了没?
陆易州知道,要是说还没说,老胡肯定会生气,就说:“昨晚在电话里说了,我妈可高兴了,说过一阵进城来拜访您。”
老胡就挺开心。对胡美杉晚上一打烊就往楼上跑,也不再说什么了。
可陆易州担心得很,生怕哪而露出破绽戳穿了他的谎言。胡美杉就安慰他说没事的,等你化疗完了,身体恢复上一个月,就把你妈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