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始卖炉包后,母亲渐渐胖了起来,手背上胖出了一个个小酒窝,没人的时候,她就把手摆在眼前,细细地看,曾经有个看手相的来买炉包,见了她的手,很是讶异,说她长了一双不用自己动手就金银满屋的贵人手。望着那人的背影,母亲怔了一会,把一双粘着油带着面的手举起来,看了一会,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老天给了她一双贵人手又给了她一条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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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何春生懂事起,母亲便指着穿着花裙子在大院里蹦跳的织锦拍拍何春生的脑袋说:“去,和你媳妇玩去。”
何春生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和织锦玩,那时,他们都住在太平角一带的一个军属大院里,何春生家住在织锦家对面,院子中央堆着废弃的汽车外胎,大院里的孩子们放学后就在这堆轮胎上爬上爬下地疯玩,何春生至今还记得,他抱着一只小碗,和织锦坐在轮胎堆上吃蒸槐花的时光,真美啊,蒸熟的槐花又香又甜,织锦圆圆的小脸蛋上沾着柔软的槐花花瓣,那时光的一切,美得让人不敢怀念,一怀念,心就疼。
随着织锦爸爸官职的升迁,织锦家搬进楼房去了,而且搬了一次又一次,房子越搬越大了,何春生家也搬了一次,因为以前住的军属大院要改成招待所,他们就搬到了江宁路的一栋老楼上,楼下,是热闹非常的劈柴院小吃一条街,那是一条充斥着复杂气味的街道,住得久了,何春生能从这复杂的味道里分离出海鲜味、羊肉味、坛子肉味、锅贴味。何顺生还教他趴在摇摇欲坠的木窗上看对面涮锅店的胖老板娘冲凉,虽然大多时候只能看见老板娘一片白花花后背,但,他们很满足了。晚上,何顺生就会很神往地说:“春生,你说,她夜里睡觉翻不翻身?”
何春生就傻乎乎地说:“谁睡觉不翻身啊,我都能翻到床下去。”
何顺生点点头,不无担忧地说:“如果她睡觉也翻身的话,能不能翻到她男人身上,一下子把他压死?”
何春生想了想,也点头:“嗯,不压死他也能闷死他。”
老板娘的男人瘦得像大烟鬼,他总是手脚不停地在逼仄的厅堂里跑来跑去,老板娘像一尊白生生的玉佛,坐在高高的吧台后面,用一双画了很深眼线的眼睛,睥睨着来吃饭的客人们,显得很是风情。
何顺生的担心是多余的,一年又一年过去,瘦得像麦秸样的老板娘男人一直很健康地活着。倒是何顺生,天天逃学,惹得老师隔三岔五来做家访,老师做一次家访何顺生就挨一次揍,后来,母亲实在是打够了,说老了,打不动了。每次打完何顺生,她就会腰疼手疼,反正,全身零件都在疼,疼得眼泪就像六月天的暴雨,噼里啪啦地落。其实,是母亲的心在疼,她看到了何顺生的黯淡人生,正徐徐地拉开帷幕。
织锦的父母依然经常去探望何春生母子,织锦父亲的官衔越来越高了,高得让她不愿意见他们,优越的生活,让他们的表情是那样的从容而平和。相比之下,她和两个儿子寒酸得有些局促,尽管,她想让自己平缓自然一些,不要情不自禁地去仰视人家,可是,姿态这东西,常常是不听理智指挥的,和他们说话,她总是说着说着,就仰起了头。
她恨死自己了,没办法。
她终于明白,所谓气质高贵,不是凭空想象或是冷不丁地就能扮演的,它需要厚实的底子。
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是扮演不了贵族的,哪怕穿最牛的名牌,迫切、卑微、渴望依然会从眼里流露出来,挡都挡不住。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怨恨像一棵小苗,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是的,她没必要在一个有能力的人面前扮演施恩不图报的恬淡君子,她不过是个靠卖炉包养活两个儿子的寡妇,本来,她可以在丈夫的护佑下过着体面的生活,可是,是他们让她失去了人生的从容与高贵,而且,是她的失去,换取了他们的拥有。
每每织锦父母再说起感恩的话,她态度坦然地领受了,甚至,当他们忘记了说起这些事,她会主动提醒一下,比如,说着说着话,她会冷不丁地说:“如果我们家老何活着,现在也该是团级了吧?如果老何活着,我也就用不着去卖炉包了,咳……”
或者这样说:“如果我们家老何活着,顺生也不至于连高中都没读,没办法,我一个女人,没家威,管不住孩子。”
开始,织锦的父母还应声符合,甚至添油加醋,为的是在最大限度内表现自己的知恩不忘,可是,久了,他们便渐渐有了不舒服的感觉,那种别扭,是没法具体言说的,罗锦程读了《红楼梦》后,拿着书兴奋地跑到父母跟前说:“看这焦大,跟何顺生的妈妈真像啊。”织锦妈妈扑哧就笑了,父亲把罗锦程揍了一顿,骂他是个数典忘祖、没恩义的东西,那顿打非但没把何顺生的母亲像焦大的概念从罗锦程心中抹掉,反而加深了记忆,所以,当后来,当织锦拒绝嫁给何春生时,罗锦程便在私底下添油加醋地说:“我支持你,难道林黛玉能嫁给焦大的儿子?”
何春生母亲虽然只是个卖炉包的,但,好歹也算是生意场上滚来爬去的人,识别脸色的本事,还是高人一筹的,对织锦家人尽力克制着的忍耐,当然洞若观火,这样的无趣,她是不会去讨的,但,两家的往来,不能断,他们欠了她的,即使他们偿还不了,她也要让他们知道,是她的落魄换来了他们家的繁荣,她就像不打算回收债务的债主,债可以一笔购销,但是,她不允许他们忘记,他们是欠了她的,为了防止他们忘记,她须要以种种形式,提醒他们记得自己这个免去了他们债务的债主。
所以,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专门炉一锅白菜肉丁炉包,打**生送去。
提着一包热腾腾的炉包的何春生常常会觉得难为情,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织锦给他开门后,扭头冲里面喊:“是炉包来了。”那一刻,他真想扔下炉包掉头就走。
他向母亲提出,让哥哥去送炉包,母亲不肯,说哪有大伯哥替兄弟走丈人家的,说这句话时,她的嘴边,挂着温暖的笑,那笑里,有嘲弄有调侃有诙谐,很多年后,每当何春生想起母亲的那个笑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酸辣汤,热腾腾地喷着香味,吃到嘴里,又酸又辣,让他总有种要掉泪的感觉。这两种风牛马不相及的幻想串在一起,在何春生心里产生了很莫名的感觉。
很久很久以后,何春生才明白,那是母亲压根就不相信罗家真的会履行诺言把织锦嫁给他,她的笑,是看穿谎言却不戳穿并要看它究竟能演绎成什么的诡异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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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顺生磕磕绊绊地结束了他所厌倦的学生时代,在劈柴院头摆了一个小摊,卖茶蛋卖面包和热牛奶,每天上午十点左右,他就拎着空了的塑料桶摇摇晃晃回家,把装着潮湿纸币的布兜扔在饭桌上,端着一碗豆腐脑趴在窗户上慢慢喝,眼睛眯成一条长长的细线,穿越了上午的阳光,抵达了街对面涮锅店的内堂,他的理想是摸一摸胖老板娘的**,他想知道,它们摸起来是不是像老李家的豆腐脑那样爽滑细嫩。
母亲的炉包在博山路上,紧挨着狗不理,她常常很得意地在两个儿子面前卖弄说:“管他娘的什么高密炉包不高密炉包,反正老娘的炉包技术是一流的,青岛港哪个卖包子的敢在狗不理门口抢饭吃?老娘就敢。”
自从住在了劈柴院楼上,母亲变了很多,其中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喜欢自称老娘,四方路是小商小贩的天下,一个拖着两个半大儿子过活的寡妇如果不敢自称老娘,能被人捏死,泼妇不是天生的,都是被逼出来的,在鱼龙混杂的市井坊间扒饭吃,扮演好泼妇就等于握了让混混们发憷的武器。
何春生在七中读书,每天都要路过四方路,放学后,他都要到母亲的摊子上帮一会忙,时间长了,就有规律了,每天下午,远远看见何春生来了,母亲就会指指大茅房的方向又指指摊子,何春生会意地点点头,母亲把着腰带,扭着肥硕的身子,扒拉开逛市场的人,一摇一拽地往大茅房跑去。
何春生转到摊子后面,放下书包,相邻摊子上的娘们就开始逗他,荤话素话一起上,他的脸涨得通红,不敢抬头。不一会,母亲就来了,她拍打着刚洗过的手骂那些戏弄何春生的娘儿们:“回家**去,别作践我家春生。”说完,就问春生饿不饿,要不要给他买点东西吃,何春生摇摇头,开始帮母亲整理摊子,把旁边摊子上的娘儿们羡慕得满嘴胡说八道,每逢这时,母亲的眼里,就会流淌着心满意足或是骄傲的光彩。
何顺生的牛奶和茶蛋,总是半个上午的时间就卖完了。他要么回家发呆要么不知蹿到哪里猫着,一天见不着个影子,惹得母亲回家就骂,生怕他跑出去惹出事来。
可,何顺生到底还是惹出事来了,在他16岁的夏天。
有一段时间,对面涮锅店的男人经常找不到自己的老婆,一找不到她,他就站劈柴院的街当中扯着嗓子喊:“温小玉!温小玉!!”
一听见他喊这个名字何春生就想笑,觉得他应该喊温大玉才对。
这一天,太阳温暾地烘烤着湿润青石板街面,整个劈柴院温润着薄薄的白色雾气,食客和伙计们穿梭在这乳白色的薄雾中,使得下午3点钟的劈柴院看上去像无声电影,模糊而缓慢,充满了暧昧的祥和。
涮锅店的男人又在喊温小玉。
他喊了半天,温小玉才慢吞吞地从对面院子走出来,她懒洋洋地看着他,不高兴地说:“喊什么喊?叫魂啊。”
她撇了他一眼:“我去对面院子上厕所了。”说完,就趿拉着粉色水晶鞋拖往店里走,夏天的阳光扑在她白花花的后背上,她喜欢穿吊带背心,吊带把白嫩嫩的、软软的肉从腋下挤了出来,很像刚片进碗里还没打卤的豆腐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