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十余人,都是平日里胆小怕事的。”
“兄弟!你我闯下大祸了。”刘邦此时的酒全醒了,一下子跌坐在榻上,目光呆滞,脸色苍白,口中只是讷讷自语,“这便如何是好?有司追究下来,即便保得了项上人头,也免不了黥刑之灾。”刘邦从内心深深地指责,都怨自己贪酒,不该喝得烂醉,“衙役们呢?难道他们也都喝醉了?”
“庄主热情,加之天雨,弟兄们喝酒除湿,都有些过量了。”樊哙回道。
“唉,葛庄主啊,你害苦季也!”
“事到如今!大人埋怨谁也无用,要紧的是如何处置。”
“那依足下之见呢?”
“俺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事到如今,你就说如何办吧!”
樊哙顿了顿道:“依俺之见,一人是逃,十人亦是逃;一人是放,十人亦是放,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全都放了,落得个干净。”
“你不怕朝廷问罪么?”
“事已至此,怕有甚用?也许放走刑徒,倒成就一番好事,望大人勿再优柔寡断。大不了哙与兄避祸芒砀山,做个山野之人倒也自在。”
刘邦不能不承认樊哙说得有道理,对于他,落草为寇又有何妨?只是家中上有两位太公,年迈苍苍;下有妻子儿女,倚门待望,从此生死未知,两情茫茫,不免多了许多的惆怅和伤感。造化弄人,一场大雨,将他推向人生的两难境地。然而,眼前他已顾不了许多。与其让官府治罪而死,倒不如选择逃亡,也许有一天还能父子、夫妻劫后重聚。心锁一开,刘邦目光中立时透出男人的豪气:“就依足下,请将十几名留下的刑徒传至厅堂,我有话要说。”
樊哙眉宇顿时展开,转身出了厅堂,须臾间将十几名刑徒集中到刘邦面前。刘邦用眼睛扫视了一下这些与自己相处数日的蓬头垢面的刑徒,话语中就多了许多的悲悯和温暖:“看诸位的眉目和一路举止,便知你等非强梁之徒,受此刑狱之苦,皆暴秦苛政所致。我不忍看诸位远途跋涉,趁今晚天雨,我准备放你等散去……”话到此处打住,刘邦只是暗暗打量每个人的情绪。果然,他从他们的眼睛里读出了怀疑、震惊和不解。刘邦也不多做解释,只回他们一句话,“放了诸位,我也决计逃命天涯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恩公果真当世英雄,敢作敢为。”
刘邦回头看去,就见葛庄主击掌从后堂转来,与刘邦和樊哙并肩而立道:“恩公所言,乃至诚之言,望诸位勿生疑窦。恩公“义”字当先,在下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我已命管家为诸位每人备好一份盘缠,一份干粮,烦劳樊兄分发一二。他日若有造就,报个信息即可。”
刘邦见状,深为葛庄主的义举所感动,忙打拱连声道谢。刑徒们这才疑云顿消,呼啦啦地就跪倒在地上,千恩万谢。人大概就是这样,在一起的时候,曾经仇眼相对,如今一俟分开,倒有些依依不舍了。
刑徒们散去,厅堂里忽然就陷入了难耐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乱麻一样纷扰着大家的心,三个人都掂量得出今夜这决定的分量,都明白未来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刘邦为自己贪杯连累了葛庄主而深深地内疚:“今夜之后,在下与樊哙兄弟将隐身山林,欲以泥水自蔽。不知庄主有何打算?”
“此事恩公不必担心,丰县县令乃在下内弟,必不会为难鄙人。”
尽管如此,但刘邦还是就着烛光修书一封,递给葛庄主道:“若有不解之难,不妨拿了这书信去沛县见萧何,他一定慷慨相助,万累不辞的。”
这时候,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樊哙在一旁提醒该动身了。刘邦这才披上蓑衣,将简单的行李背上肩头,向葛庄主道一声“后会有期”,一纵身投入黑漆漆的夜色中……
看看日色西斜,萧何起身向刘太公告辞,准备回县府去。
刘太公颤颤巍巍地起身,声音浊重地说道:“犬子远行,劳大人牵挂,老朽真不知如何感激。”
吕雉听见挪动桌椅的声音,忙从后厨转出来,一脸笑意地说道:“萧大哥这就要走啊?”
萧何忙向这对翁媳施礼道:“近来世道不宁,人心浮动,县府事情分外繁忙,侄儿须得应卯去。”又对吕雉说,“太公年迈,季兄远行,家中诸事有劳嫂夫人了。”言罢转身出了刘家大门,朝县府的方向而去。
吕雉送到门口,望着萧何的背影道:“等夫君归来,请大哥喝酒。”
回到上房,刘太公瞪着一双昏黄的眼睛问:“季儿走了有一个月了吧?”
吕雉点了点头,准备到后院去收拾洗好的衣衫。一连多日的阴雨,使沛县城的每一棵树,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能滴出水来。今日好不容易放晴了,一大早,她为老的和小的准备了早饭,自己就洗洗刷刷地忙了半天,后院就像打起了帘幕,一件一件以上连着,在太阳下散发着皂角的清香。
劝人容易劝己难,吕雉到今天才有了亲身体验。午前萧何来时,不但带了郡府发的薪俸,而且说了许多宽心话。萧何不愧是读书人,他字斟句酌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十分熨帖,她那颗牵肠挂肚的心因为萧何的到来而破云见日,渐次地亮丽许多。然而,刘太公的一句问话,让她落地不久的心复又空落落的,没个着地处。是啊!往常出行半月,总会有信捎来,这回整整一个月连一个字都没有,莫非……这两个字一冒出头,她立即“呸呸”地在心里骂自己,他了解自己的夫君,虽说平日里有些脱落不羁,但绝不是事到临头六神无主的人。
从绳子上拉下一件短禣,吕雉狠狠地摇了摇头,把心中的不快驱除出去。这时候,隔壁传来大儿子刘肥读书的声音——
公孙鞅之治秦也,设告相坐而责其实,连什伍而同其罪,赏厚而信,刑重而必。是以其民用力劳而不休,逐敌危而不却,故其国富而兵强;然而无术以知奸,则以其富强也资人臣而已矣。及孝公、商君死,惠王即位,秦法未败也,而张仪以秦殉韩、魏。惠王死,武王即位,甘茂以秦殉周……
《秦法》明令,以吏为师,把诸子百家的书焚烧殆尽,她只能让儿子读法家的书。昨晚,在为刘肥解读这一段时,她还指出秦法严苛,民怨沸腾。
刘肥心粗,她在那里讲着,刘肥只是哼哼地点头,倒是亲生的小儿子刘盈道:“孩儿听萧何叔叔说,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夫子也说,泛爱众而亲仁。秦皇何不用儒术呢?孩儿还听说,秦始皇三十四年,秦皇一次坑杀四百多名儒者,这是何等残酷。”
听了这些,吕雉的心里就涌动着汩汩春水。当她一人站在院子里时忽发奇想,父亲不是说刘季有大贵之相么?将来……
“唉!居于陋巷,何敢有此非分之想?”吕雉笑了,笑自己想入非非……
萧何一回到县府,曹参就上门来找他,掩了门,脸上带着几分神秘:“大人知道么?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