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灭暴秦,乾坤清朗;聚义守礼,秋毫无犯。”伴随着雷吼般的声音,觥筹交错,杯盏相撞,人头攒动。
刘邦为自己第一道令受到弟兄的拥戴而心境豁然开朗,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与众人碰杯,及至时交子夜,人已沉入醉乡。他拱手与几位头目作别,转身出了寨厅,步入清辉明月下去了。
李甲追出门要扶,被刘邦推开。李甲职责所在,只好远远地跟着。
月光洒在芒砀山的峰峦叠嶂,白日里郁郁葱葱的松林,碧草如茵的山坡,匆匆流淌的溪流,被涂成一簇簇凝重的剪影,尤其是僖山对面的保安山和立山,在夜色中,恰如伏虎、卧龙,威严而又神秘地耸立着,芒砀山的夜色因此平添了几分安逸。
夜风吹在脸上,初始是清爽的快意,不一会儿便五内翻腾,酒气上涌,脚下也不听使唤。刘邦摇摇晃晃地来到寨门前一块大石上坐下,解开衣襟,望着远方,仰天长啸:“想我刘季堂堂七尺之躯,上不能孝高堂二老,下不能抚妻子儿女,却在这深山藏身,岂能为大丈夫乎!”由思亲转而狂怒,将腰间的宝剑解下来,放在身旁,对月骂道,“嬴秦不灭,天理不容。”
他觉得头很沉,不一刻便昏昏睡去了。在梦境里他回到沛县,与萧何曹参一起对饮,与老父共话别后的艰难时世,他还要问岳父吕太公,他当年那番话是否真有一天会应验,他这样梦着,就发现有黑衮从天而落,加在他身上;又发现吕雉身披皇后深衣,凤冠高峨,被一般宫女簇拥着向他走来;再左顾右盼,但见萧何、曹参着了官服,手捧笏板,跪倒在山道两旁,口称陛下,毕恭毕敬,俨然朝堂。
“哦!莫非泰山大人所言果真应验。”刘邦正惊异间,却看见对面立山山头一朵黑云,乘着山峰朝他涌来。
“何人大胆,敢在此肆意威福?”接着,一位着白袍白甲的少年将军从天而降,怒目圆睁道,“此地乃白帝所属,岂容尔在此张狂,还不速速离去。”
刘邦甚是诧异,来芒砀山多日,并不曾闻白帝之说。莫非这两日来了强人,要与弟兄们争夺山寨。
“在下不知何为白帝?”刘邦手中宝剑被夜月映出凛凛寒光,直指白衣将军道,“倒是足下知趣,不妨早早离开,免得成试剑之物。”
这话一出口,惹得白马将军火起,催动**坐骑,持枪直朝刘邦迎面刺来。刘邦一个虎跳躲过长枪,轻轻一点,那马受到惊吓,一个腾空,险些将少年将军摔下马来。
刘邦不等他勒缰回首,就觉得有一股力量托着他飞上天空,推着他的剑飞向白衣将军,只见月光下一股热血喷涌而出,眼见得少将军身首异处。刘邦插剑入鞘,刚刚回转身来,却听见耳边传来呼唤:“大哥神勇!大哥神勇。”一个激灵,酒全醒了。
月光西斜,星稀云淡。哪里有什么白衣将军,青石旁一条白蛇被斩断数节,头依旧在草丛蠕动。
刘邦忙拉过李甲问道:“何来白蛇?方才发生了何事?”
李甲不容多想,就跪倒在刘邦面前连连道:“大哥神勇,大哥神勇。”
“贤弟快快说明原委,方才到底生出何等事端?是白蛇要伤及在下,贤弟斩了妖蛇吧!”
李甲仓皇摆手道:“小弟岂有此等神力,方才大哥酒醉入睡,只见一条白蛇从草丛中出来头颅高扬,天哪!火红的芯子,发出风一样的呼呼声。小弟生怕伤着大哥,欲拔刀斩了其首,未及动手,却见大哥迷糊中从青石上拿起宝剑,连连挥动,那蛇便黑血淋漓,身首分离,头跃起数尺高,才摔到草丛中,到如今还在颤颤蠕动。这时候,小弟又听见兄长一句梦语:‘免得成我试剑之物’,想来真是怪哉,不可思议。”
刘邦明白了,梦中所见之白衣将军正是这条白蛇,既然李甲不明其里,且任人传说吧。他从身旁的树枝上揪下几片树叶,擦了剑刃的蛇血,插进鞘内,以一种轻松的语气道:“既是毒蛇已死,你我且回寨中歇息吧,夜深了。”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醒来。李甲打来热水,刘邦净了面,在虎皮座上打坐,喝一口茶问道:“昨夜山寨平安无事乎?”
李甲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眨着眼凑近他道:“大哥你说怪也不怪?”
“何事?”
“牛良兄昨夜多喝了些酒,早早睡了。约为丑时二刻,起身到山后小解,却听到从密林深处传来妇人哭泣之声。他遂循声而去,彼处却是一山洞。一老妪坐于洞前,掩面而泣。牛兄问为何哭泣。老妪凄然曰,人杀吾子,故哭之。牛兄又问,何以见尔子被杀。老妪又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赤帝子斩之,故哭。牛兄以为老妪说谎,正欲鞭笞,老妪却忽然不见了。”
“果真有此事啊!为兄倒要问问牛良。”刘邦面露喜色,出口的话却是极简约。牛良带回的消息使得他将长期以来断断续续却又千丝万缕、十分零碎的思绪在瞬间连成一张网。从吕太公眼中的“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到乡人道自己“一口美髯,左腿侧七十二颗黑子”;从他的“不事生产”到咸阳服徭役,见到秦皇发出“大丈夫当如此也”的感慨,到母亲曾经告诉他说有一次在水塘堤坝上闭目小憩,梦与天神不期而遇。逢上雷电交加,天色阴暗,父到塘坝接应,见一条蛟龙蟠于母身,随之有孕而生自己。这些当年只能暗藏心底的秘密,都向他昭示出一种无以言说的征兆:他也许就是刘家中能够翻天覆地的人物了。
但这些隐秘只属于自己,连樊哙也不知道。他现在需要知道的是,山上这帮兄弟究竟怎样看待昨夜的斩蛇,需要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
他轻步来到厅外,凭栏俯瞰,在山崖下面的平台上正聚集了一群兄弟,高一声低一声地聊着昨夜的事情,就数牛良的声音大:“各位弟兄,知道么,刘季大哥非常人,乃是上天遣下凡尘的赤帝子啊!”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接着责备他惑乱人心:“刘大哥为人豪爽,与我等朝夕相处,我如何就没有看他是神人呢?”
旁边有人打断他的话道:“牛哥既如此说,自不是空言,且听他如何说。”
众人立即响应,要牛良将昨夜所见细说一番。
牛良目光掠过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便饶有兴趣地将昨夜的枝枝节节串在一起一一道来,说得身边的人们一个个目眩然而不瞚,舌桥然而不下。但牛良并没有终止,他继续为自己言语的真实可信寻找证据:“诸位可知道?当你我在牢狱之际,大泽乡举事了。在下听说,事变前一天,上天将谶符藏于鱼腹,曰‘陈胜王’,方才有揭竿之事。”
这消息他们在葛家庄听说过。至此,大家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他们日夜相处的是一位天帝之子,一位神勇无比的英雄,他们现在开始想与他今后的关系,该怎样称呼他,才足以表示对赤帝子的尊敬和服从。
“他是神人,自然与我等不能再以兄弟相称。”牛良对此事似乎已经思虑成熟,在人们的巴望中,他沿平台边缘转了一圈,忽然目光灿烂射人,“有了。”
“有什么了?”
牛良眉头飞扬道:“在乡间时,我曾于富豪之家佣耕。见有客人来,彼常以‘公’呼之,想必是高贵之称,刘大哥自沛县来,又任亭长,就称‘沛公’何如?”
这时候,从山崖背后飞起一只苍鹰,直上九天,顷刻之间便以云为伴了。牛良在回身仰望的一刻,瞧见了倚栏而立的刘邦,仿佛有神力驱使,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呼道:“沛公在上,受小人一拜。”
众人见状,也随着跪倒在地,一时节山谷里齐刷刷地滚动着“拜见沛公”的声浪,在群山之间**起一阵阵回声。
刘邦若醉若醒,似梦似幻,山间的风吹起他的衣袖,而远处那只苍鹰,不知何时又穿越云层,回到山寨,落在厅前那株古松上,眯眼望着眼前的一切。刘邦目光迥然,掠过跪倒的人群,伸开双臂,高声道:“众位弟兄!至今往后,季当与众位兄弟同心勠力,共诛暴秦,福难同当,共图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