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臣欣慰地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就看见街中心的茶楼前簇拥着一群人,陪同的“百将”告诉他,新阳百姓闻义军伐秦诛暴,纷纷要求加入。吕臣十分感慨,在章邯大军以众击寡的情势下,尚有百姓如此抉择,实属义军之幸。回想连日来征战不休,他便益发感到攻取新阳不失为一条良策。
当他来到县府后面的校场时,一位校尉率领刚刚换上崭新冬装的义军士卒在演武习兵,喊杀声在不远处弹回阵阵叠声,煞是威武。一位屯长正与手下的士卒单个较量,一连摔倒了四个,第五个上阵时,他全然没有放在眼中。可偏偏就是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攻守迅捷,先是避实就虚,虚晃几招,待屯长分神之际,一个猛虎扑食之势,将屯长击倒。吕臣在一边不禁为之叫好。
校尉闻声上前,以军礼迎接:“不知将军驾到,诚请恕罪。”
吕臣摆摆手,来到年轻人面前,伸手捶打了一下他的肩膀问:“几时入伍的?”
“启禀将军,昨日刚到。”
“好!义军有你等精壮,何愁暴秦不灭?”吕臣命令继续操练,然后将校尉叫到一旁低声询问将士们可有饱餐之食,是否都换上了冬装。校尉一一回答,吕臣这才放心离开。
他没有想到,一回到县府就看到了一个虽然满身征尘,战袍褴褛,却是十分熟悉的身影。
“是长史么?”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县府门前的台阶喊道。
都尉长史王彤一转身,撕心裂肺的哭声立即充盈着县府前厅,和着冷风在天空盘旋:“将军,张楚完了,大王他……”
“怎么会是这样呢?”吕臣被王彤的叙述打蒙了,脑际一片空白。他吃惊自己如何就没有看透朱房、胡成的真面目呢?当初,他只是对陈胜听信朱、胡进言,滥杀有功之臣颇有微词,却万万没有料到,他们会在张楚国危难之际献城降秦,叛国背主。
他悔恨自己有眼无珠,作为中涓,怎么就没有识破庄贾这等小人呢?他只记得,那一天,当周文将军把庄贾介绍给陈胜时,他是从内心认同的,因为他亲眼看到了庄贾帮助大王化险为夷的情景。他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他的“诗礼发冢”,口是心非。
他痛心陈胜的深闭固拒,偏听宠信。记得田臧等人诬告吴广“不知兵权,不可与计”时,陈胜也曾有过疑虑,然而,他架不住朱房、胡成的不断吹风,终于还是承认了田臧等人的行为,并且把攻取荥阳的重任落在这些胸无韬略的小人头上。他更为邓说惋惜,他曾说过,等陈王主政咸阳那一天,他要亲自护卫陈王回阳城祭拜祖先的。现今,他们都已先他而去,他顿时感到了一种被抛却的孤单。
眼下他已顾不得冷静地梳理这些纷乱的思绪,为陈胜复仇,为张楚复国的怒火渐渐地占据了他的胸臆,他回转身问王彤道:“章邯老贼现在陈县么?”
“卑职在前往城父途中,曾听逃难的百姓言说章邯、司马欣和董翳等贼首建功心切,已派人将大王首级星夜送往咸阳。他们停留几日,把陈县留给朱胡二人管辖后,便大军北上,欲图数月内扫灭群雄,恢复一统。”王彤已恢复过来,说话不再那么口吃了,他拉过一位少年来到吕臣面前,“此乃邓说将军之子邓龙。其父战死后,卑职将他带在身边。”
“你乃义军之后,当为陈王及你父报仇雪恨。今后,就跟在我身边。”吕臣浑浊的泪水滴在邓龙手背上,热乎乎的。
十五岁的邓龙双膝跪倒在地,放声大哭道:“伯父!此仇不报,邓龙枉为男儿。”
“传令下去,为祭奠大王,今夜起我军上下将士纶巾一律改为黑色,亦自今夜起,我军名为‘苍头军’,誓杀朱房、胡成、庄贾,为大王报仇。”吕臣擦去双目浊泪,拉着王彤面向星空双双跪下,“明日出征前,臣当在新阳为大王祭奠。大王在天有灵,当佑我张楚,早日诛灭暴秦。”
“卑职愿率所部为先锋。”王彤深为吕臣的气概所感染。
“救楚诛秦,千钧重负,君我同心,义无反顾。”吕臣紧紧握着王彤的手,放低声音道,“邓龙年幼,不可与战。否则,无法面对邓家大小。”
“请将军放心,卑职心中有数。卑职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见吕臣点了点头,王彤继续道,“眼下虽然诸将自立,但并不知道大王遇害。若是彼等得知大王离去,定然肆无忌惮,那时即使章邯不战,我自分崩离析。”
吕臣没有应声,但王彤的话显然触动了他的心机。他自知不过一中涓,难以号令天下,尚需借陈胜英名吸纳各路义军,共诛暴秦。若是行事太张扬,被人看破玄机,不唯情势难以掌控,为大王报仇亦成画饼。
吕臣打量着面前这位从张贺营中走出来的年轻人,胸臆间涌动起波澜迭起的感激。“一言兴邦”,他现在有了切身体会。
大约晚上酉时,饱餐之后的义军聚集在县府门前的场地,千百支火把映红了半边天,站在县府大堂门前看去,一色的苍头黑巾,一色的白旗,使得整个义军沉浸在一片悲壮的气氛中。每一个方阵的前面都有一位骑马的校尉,马头高扬,旗帜扫过,纹丝不动。从离开陈县后,义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军容整齐,众志成城。
酉时三刻刚过,吕臣在王彤陪同下准时出现在县府大堂前,目光炯炯地扫过全军将士,从腰间“嗖”地抽出宝剑,高声喊道:“兵发陈县,诛灭国贼。”
“兵发陈县,诛灭国贼。”怒吼的涛声滚过,在四面引起阵阵回音,同仇敌忾的义军披着凛冽的寒风向陈县扑去……
章邯带着大军北上了,把陈县留给了朱房和胡成。虽然章邯临行时将关于朱房、胡成为陈郡郡守、郡丞,庄贾为陈郡郡尉的奏章与陈胜首级一道送往咸阳,可无论是朱房,还是胡成似乎都感到渺茫——这风云变幻的岁月,谁能保证朝廷使者不会中途被义军截杀呢?
攻下陈县后,章邯才发现张楚国的形势并不像他当初想象的那么森严壁垒——只要杀了陈胜,就意味着张楚国亡。北方武臣、张耳、陈余的赵国,田儋的齐国,魏咎、周市的魏国,不仅不受张楚节制,而且其实力也远非陈县可比。
在攻占陈县的当晚,章邯就召集司马欣、董翳、章平等召开议军会议,当然也没有忘记叫上献城的朱房、胡成和献上陈胜首级的庄贾参加。
“诸位!”章邯捋了捋垂到胸前的银色美髯,振振有词道,“陈贼虽诛,然任重道远。武臣、田儋诸贼盘踞赵、齐,谋复列国,我大秦岂能容贼众分而割之。老夫虽年迈,然决心不负圣命,明日即行北上,诛灭贼寇。”
司马欣请道:“我军自戏水以来长途奔袭,风餐露宿,不胜其苦。请将军三思,可否休整数日再行北上。”
章邯这么快就要离开也是朱房、胡成等没有想到的,他们最担心的就是秦军离开后义军卷土重来,他们知道吕臣的义军并没有遭受重创,而吕臣对陈胜的忠诚他们心知肚明,他又怎么会对陈胜之死无动于衷呢?因此,司马欣的话刚一落音,朱房就跟着道:“司马大人言之有理,我军着实该在陈县歇息数日,卑职当千方百计为军营筹集粮草。”
“不知兵者,慎勿论之。”章邯用轻蔑的目光看了一眼朱房,转而面对大家道,“所谓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寇灭贼,兵贵神速,岂能优柔寡断,贻误战机。”
董翳和章平都以为章邯所言胸有大局,司马欣便不好再说什么。
这下轮到胡成急了,说话便显得磕磕绊绊:“大人……这……一走,陈县安危如何……”
闻言,章邯不经意一笑。他从内心瞧不起这些反掖之寇,断定他们即便归顺朝廷也是口是心非,便道:“你等惧怕贼军再度袭来,其命不保,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陈县回归朝廷,本官自不能置之不理。本官已从章平军中抽出千人归两位节制,待我军北上扫平贼寇后,再行南下。”
朱房吞吞吐吐道:“千人有些少吧!陈县可有四门呢。”
至此,朱房与胡成便不好再说什么。
这是几天前的事情。现在,面对秦军撤出后空****的陈县城,朱房、胡成和庄贾愁眉紧锁。
“章邯老贼,豺狐之心,悍然北去,岂非视我等为弃儿?”
“只留兵,不遣将,吾等何时执兵临阵过呢?如此与吕贼对阵,岂非以卵投石,以指绕沸。”胡成皱着眉头,指着庄贾道,“章邯不是指你为郡尉么?这城防就委你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