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遣军士寻找了两天,终未见踪影,想是回了沛县,这才急忙赶来向沛公禀报。”
樊哙在一边听着,脸就黑了:“他们还是孩子,何必又骂又罚?”
曹参拉了一把樊哙道:“你说的甚话,萧兄是爱惜彼等。他们正逢少壮,若不谨本详始,只恐将来要出大乱。”
刘邦跟着曹参的话道:“五大夫所言甚是。大家不必惊慌,我猜想这几个孩子是想母亲了,明日即遣牛良前往沛县探听,若有情况,定当及时告知诸位。以他们现今的武功,可保无恙。丞督不必自责,你代我等教子,有何错可言?历揽前朝,观之今朝,社稷之败,皆因子弟纨绔。现今不教,更待何时?”
萧何闻言分外感动,感慨道:“沛公胸怀,在万里江山,属下感佩不已。”
刘邦摆了摆手道:“眼下军务要紧,酒阑席散各回居处,待夏侯兄从胡陵归来,立即升帐议事。”
樊哙的情绪还没有转换过来,一脸的矜持。樊伉是他独子,又得之较晚,不免情重了些。岳恒从后面赶上来,小声劝慰道:“将军放心好了,说不定他们正在娘面前撒娇呢!”
樊哙回头看看岳恒,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可自从跟随雍齿出来,大约也一年没有回家了,于是点了点头道:“也是……”
东方刚刚露出晨曦,张乙就将刘家前后院落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才牵出白犍牛准备到亭外去犁地——还在卯时一刻时,他给白犍牛填添了草料,到如今还没有吃完,当他解开缰绳拉牛出棚时,贪吃的牛儿撅着屁股不愿离开。他一用力,牛朝着外面发出“哞哞”的叫声,这惊动了在后厨忙着的吕雉。
“时间还早,你这就下地去?”吕雉一边用围裙擦着双手,一边笑吟吟地问道。
“天已放明,就剩那一块地,早完早歇息。”
“哦!那你少待。”吕雉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出来,用一块白色绢帛包了几个麦饼,左手提了一个陶罐,来到张乙面前,“犁地是累活,歇息时好吃。”
“谢夫人。前些日子,萧大人给小人捎来了军饷,必要时可在外用餐。”吕雉摇摇头道:“此言差矣。你既是奉了夫君之命照管我家老小,该在家中吃饭才是。”
张乙便不再说什么,接过东西便转身向外走去。正碰上从外面回来的刘太公和吕太公,两人精神矍铄,额头冒着热气,肯定是一早出去练过拳脚了。
张乙松了牛缰绳,向两位老人问安:“两位太公早!”
刘太公点了点头,脸上就流露出些许的歉疚:“季儿这一走就是一年,若非你前后忙碌,吾等老小,不知该如何过哟?”
张乙回道:“职责所在,小人不敢懈怠。”
吕太公在一旁点头赞道:“你虽奉命当差,却是与吾子无异。”
张乙谢过两位老人,拉着牛出了院门。平心而论,张乙做梦都想着上战场杀敌,有几次在梦里与敌军相搏,大喊而醒,惊得吕雉和老人们纷纷来看。他本是家中独子,在丰西泽被刘邦释放后,便与同村的李甲一起投了义军,并一起做了刘邦的随身侍卫。有一天萧何找到他,要他到沛县替沛公照顾家小。他当时极不情愿,可军令如山,他就掂着铺盖到了刘宅。
过了一段时间,他就觉得这差事并不轻松。除了处理吕雉安排的家事外,最为烦恼的是沛县乃为义军和秦军拉锯争夺之地。在义军撤离的日子里,他们常常要躲避秦军的追杀。有时候躲在湖汊里多日,就靠他每日打鱼充饥。好在近几个月来,章邯军北上,沛县才相对安定了些。他也是一位热血男儿,期盼着有一天沛公让他重回战场。
稻田到了。冬日的稻田,水都放干了,满目的禾茬站立在田畦里。张乙套好绳套,用鞭子轻轻地打在牛背上,那牛喘了口粗气,就蹒跚入田了。伴随着张乙轻快的吆喝,从犁铧入地处翻起一道道泥土的浪花,那芳香淡淡地在周围散开,歌儿也从张乙的喉咙滚到舌尖了——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
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
沛公赤帝子,龙斩举义时。
应者尽相随,英雄争骋驰。
……
前面四句是从北方传来的《长城谣》,到了南方,百姓有感于沛公提三尺风云宝剑问鼎中原,又续了四句,倒也朗朗上口。张乙每唱这歌儿,心都飞到遥远的前线。
太阳渐渐升高,暖洋洋地照着大地,偶尔有大雁从空中飞过,留下一两声雁鸣。牛儿走到地头时,张乙伸了伸酸困的腰,将目光投向远方。在田的那一头就是通往泗水渡口的官道,就是在这条路上,他和刘家人一起送刘肥、樊伉和曹窋前往丰县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数月过去,也不知几位少年在军营过得如何。
大道尽头出现了三个黑影,直向着泗水亭方向奔来。渐渐地,张乙发现那是三匹战马,骑在马上的三个人身形似曾相识。哦,他们来到路边的柳树下了,三人下得马来,从他放在地头的包裹里取出麦饼,狼吞虎咽地大嚼大咽起来。那不是刘肥、樊伉和曹窋么?他们不是到丰县去了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张乙站起来朝那边喊道:“树下可是刘公子么?”
三人激灵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朝这边张望,当确定赶牛者正是张乙时,倒没有那么惊慌了。等到张乙与他们面对面的时候,包裹里的麦饼仅剩下半块,陶罐里的水也只留下一半。张乙知道刘肥饭量较大,干脆将剩下的半块麦饼递到他手中。刘肥也不推辞,风卷残云地三两口就吞下腹中,噎得眼睛上翻。张乙递过陶罐喝了水,这才问话:“三位是从丰县回来的?”
三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沛公和萧丞督知道么?”
这一问,三人都不作声了,一个个都蔫蔫地低下了头。看来,他们一定是偷跑回来的,张乙禁不住眉头就紧皱了,道:“公子可知,私离军营是目无法纪之举,何况义军与秦军鏖战正急,沿途兵爨不断,你等不辞而别,不唯乱了军心,更让父辈牵挂。”
刘肥双手摩挲着不说话,张乙的一席话让他的心绪顿然纷乱。因为打伤百姓受到萧丞督责罚时,他们一心想的就是回家,现在经张乙这么一说,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偷偷打量身边的樊伉和曹窋,也都心事重重地垂手而立,耷拉着脑袋,不敢正眼看张乙。
可事情已经发生,人已到了村口,张乙只能暂时将人带回泗水亭。看看日近中午,他收拾起犁田的农具,对三位少年道:“时候不早了,你等先与我回家再做打算。”
思念是一种什么味道?相濡以沫的夫妻之间思念又是一种什么味道?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体味。吕雉现在每日就是这种心情,她排解寂寞的唯一选择就是不停歇地干活,不敢闲下来。她最怕的就是孤守静夜,风在窗外呼呼地刮,带着她的念想飞向远方;灯火如豆,伴着她飞针走线,为夫君和刘肥缝制一件又一件的换季衣裳。她也知道,一俟从了军,也用不着再穿百姓的深衣。但不做这些,又怎么打发那百无聊赖的时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