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表象。在胡亥当政,宫室惊惧的日子里,我为不使皇上生疑,终日闭门研读故丞相文信侯之《吕览》,乃知我朝之失在于治天下而行酷政也。《吕览》云:‘赏不善而罚善,欲民之治也,不亦难乎?故害黔首者,若论为大。’《吕览》又云:‘以爱利民’‘宗庙之本在民’‘仁之于民也,可以便之,无不行也’。这与我朝素来秉持商君之法殊异也。”
韩谈在子婴府中这么多年,并不曾想过这些事情。此刻,这些话从子婴口中说出,让他有种石破天惊的新鲜感。但他又觉得子婴有些书生气,不忍拂了他的情绪,顺着他的口气道:“微臣愚钝,不过听着也是此理。”
子婴叹一口气道:“可惜先祖未能纳谏,筑长城,修直道,建阿房,不惜民力,乃有陈胜揭竿。此足堪为训,然悔之晚矣!”
韩谈暗暗打量这位终日陪伴的公子,深为他的思虑所打动。他身上既有着始皇的英气,又有扶苏的静气。倘是当初子婴主政,那大秦天下必是另外一番情景。真是天妒英才,偏偏这时候让他一人独撑将倾大厦,不亦难乎?看看窗外的天色,大概已是丑时了,韩谈劝道:“往事已矣,王上还是回宫去歇息片刻,天明就要去见刘邦了。”
子婴与两位公子上了车辇,驶上了回宫的道路。刚刚寂静了几个时辰的咸阳城又人声嘈杂起来,子婴放下车幔,不敢望百姓一眼。不知过了多久,“吁”的一声,都尉一声吆喝,车辇就停在咸阳宫前了。两位公子率先跳下车,双双扶着父王登上殿前的阶陛,却听见从城中传来一声雄鸡的蹄叫。
“嬴秦大限到了,列祖列宗,请宽恕儿臣的罪孽。”子婴在心里道。
“出去!”项羽厉声对站在面前的韩信吼道,“早对你说过,征战治国乃肉食者之责,你一个小小郎中岂知统兵挂帅之事?”
“将军!请听属下……”韩信还要说话,眼看着项羽转身去抽剑架上的宝剑,这才转身退了出来。
韩信郁闷极了。当初投奔项梁,原本是想有一番作为的。未料项梁中道殒命,他当时完全可以跟着前来吊唁的刘邦走的,可他还是对项羽抱有希望,跟随他北上,亲身感受到巨鹿大战的惊心动魄。可他很快发现,这是个刚愎自用的莽汉。就在刚才,他借着项羽一人在帐内之际,斗胆向他谏言,要他催促章邯和司马欣率领秦军作为先锋西进。他没有来得及讲出口的谋略是,当章邯再回咸阳时,他必然遭遇刘邦的奋力抵抗,鹬蚌相争,而他项羽作为渔翁可坐收其利。谁知道刚一开口,就被项羽喝令退出。
这是午后未时三刻的时光,西斜的阳光洒在从新安城东流过的涧水上,银光闪闪,波光粼粼。远方的山头,金色透亮。韩信牵着马,漫无目的地闲步慢行。屈指数来,离开淮阴已经三年多了。当初告别漂母时他曾许下誓言,一定要衣锦还乡。可现在,他仍然是守护大帐的一名卫士,他的命运就像一叶小舟,被战争的狂涛卷着,从淮阴漂到薛县,从薛县漂到河北,说不定哪一天,这个狂徒一发怒,自己就会人头落地……
对于死,他从没有惧怕过,可他要死得其所。
他在军营中待得越久,就越是对项羽的性格和处事充满了担忧。他重义气而又轻信别人,章邯、司马欣投降后,他沉湎于敌酋跪倒在膝下的威势,甚至被章邯的浊泪所感动,埋怨范增待人缺乏诚意;他性格粗暴却从来不习惯猜度别人的心境。韩信曾听到范增向项羽提说过要警觉刘邦取近道先入关,但项羽却回之一笑,说他与刘邦有金兰之交,刘邦绝不会负兄弟而为;韩信也曾在项羽心情高兴时谦恭谏言,说章邯所部皆骊山刑徒,与义军无异,要他善待降卒。然而,他轻慢地嘲笑韩信乃妇人之心……
韩信觉得,这样的人为将尚可,一俟为帅或者为君,必将贻误社稷。
前面是一个斜坡,涧水在这里延伸出一处滩涂,几片刚刚从枝头脱落的黄叶落到水中,打了几个漩涡,随波渐渐远去。韩信在滩涂上坐下来,看着河对岸的五岭村。相传那村中有一座高台,名曰“龙台”,是为纪念涧河蛟龙为民施水而筑的。那蛟龙豪爽义气,与村中百姓为友,常常应父老请求飞上长空化水成雨。因此而惹恼了玉帝,将之囚于高台行刑,龙血染红了高台,鳞甲散落在高台周围,久而久之,那高台变成了赭红色。
然而,如此救世的龙今在何处呢?始皇被人称为祖龙,却给人间带来了灾难。
他忽然想到了刘邦,千里之外的他是否也在做进兵咸阳的准备呢?说不定他率领的大军距咸阳不远了。当初在薛县,他婉言谢绝了夏侯婴的引荐,现在想来,就油然生出难以言状的纠结。那时候,他相信未来主天下大势者非项梁莫属。后来,在刘邦身边做事的人不断传话,对沛公的大度、豪侠、宽容盛赞不已。他愈来愈觉得,倒是这个泗水亭长很有些造化。可他……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夏侯婴了,他还会引荐自己去见沛公么?
身后传来脚步声,韩信警觉地摸了摸腰间的短刀,本能地回头去看,原是项伯下河来了。
“项公也有心境来涧水边闲步?”韩信站起来迎接项伯。
“哦!原来是足下啊!”项伯搭着话,已经来到韩信身边,“这马许久未洗澡了,今天来洗洗尘泥。”
“那卑职帮项公清洗。”韩信说着,帮助项伯将马拉到涧河浅水处,一边往马背上撩水花,一边与项伯说话。
“今日你不当值?”项伯从来都是一副和善的笑容。
韩信点了点头:“刚刚交了值,心中烦闷,就一人来此坐坐。”
闻言,项伯便关切地询问韩信郁闷的来由。韩信便将方才到项羽帐中谏言而不被采纳的经过叙说一遍,末了道:“项公知道,卑职亦是饱读兵书之人,为什么上将军就听不进去一句话呢?”
项伯也叹了一口气道:“岂是别人,他就连老夫的话也是置若罔闻了。”
“可项公毕竟长他一辈,当说则须说。”韩信一眨眼道,“眼下正是章邯之流与刘邦相争良机,上将军完全可以作壁上观,待两虎俱伤后,莫说一座咸阳城,就是整个天下,都是项氏的了。”
“将军所言极是,老夫回营就去向他提说此事。这一回,老夫要正告于他,令章邯、司马欣早日出兵西进,直取咸阳!”
“一切仰赖前辈了。”韩信忙向项伯致谢,手不由自主地向马的脖颈处撩了一掬水。马受了刺激,飞速晃动马头,飞溅的水珠洒了韩信一脸,凉飕飕的,他郁闷的心境好了许多。
项伯牵着马上了岸,回头给韩信丢下一句话:“依老夫拙眼,足下颇具大将之相,且待时日吧!”
一个时辰后,项伯出现在项羽的大帐里。他一进去,就发现不只项羽一人,范增也在。项羽招呼项伯落座,又命侍卫上了茶点,随后又转过身来继续听范增说话。
他们议论的话题正与韩信的谏言有关。范增眯着眼睛,似乎那眸子下藏着别人永远读不尽的秘密:“上将军可曾听说,近日受降之秦卒颇不安定?”
“哦?亚父不妨细说。”项羽听得很专注。
“有军侯禀报,说秦卒多怨。”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说章将军诓骗他们投降,而楚营待秦卒严苛,膳食两样。秦卒多食糙米,而楚军乃常食肉。”
经范增如此一提,项伯也想起来了,有一天他去巡查,看见楚军与秦卒恶言相加,拳脚出手,为的就是不一样的膳食,因此却建言道:“既是章将军率部投降,就该一视同仁。如此贵此贱彼,岂能安定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