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臣点了点头道:“依孩儿观之,刘邦既然进了咸阳,断无让出之意,而项羽绝不能坐视刘邦咸阳称王。两军大战只是时间问题,此事大王也无能为力。”
从父亲处回来,夫人早已倚门守望,看见吕臣进了大门,忙上前迎接:“夫君终于回来了,妾这就传晚餐。”
“不必劳动夫人。”吕臣说已在父亲那里吃过,现在想一个人到书房坐坐。
进了书房,拨亮灯火,研好浓墨,吕臣铺开面前的绢帛,挥笔向邓龙和张虎写下信札。
雄鸡在彭城的第一声啼晓,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吕臣伸了伸酸困的胳膊,知道该前往王宫早朝了。夫人起身来到书房,看到吕臣双眼的血丝,那爱怜顿时就写满了眸子:“又是一夜没有合眼。”但也仅此一句她就收住了话头,她了解夫君的性格。夫人呼唤丫鬟出来为吕臣梳洗整齐,吕臣上了车,晨星稀落地分布在头顶,在东方启明星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吕臣一路上闭目养神,耳边车毂的轰隆和马蹄声顷刻远去。过了不久,只听见驭手一声“吁”,车驾就停在了王宫前。吕臣下车,提起袍裾上了司马道。
哦!那不是父亲么?在他身边的像是莫敖(楚国军事官员职务)。自怀王任命项羽为上将军后,莫敖已成虚设,对军队已鞭长莫及,整日只能陪伴着怀王饮酒作乐。吕臣记得,在项羽斩杀宋义这件事上,莫敖似乎一直视为僭越。
吕臣转脸朝后看了看,就发现跟在后面的有左右司马、上柱国等人。这些重臣之所以这么早来上朝,其实是为了一件事情,就是决定楚国下一步走向。
辰时三刻,怀王在中官的陪伴下准时出现在大殿。他环顾了一下文武朝班的重臣们,随后看了看中官。中官尖着嗓音喊道:“大王有旨,有奏章者呈上来。”
吕清年迈的身子挪动了一下,出列奏道:“启奏王上,武安侯刘邦从前方传来战报,其所部大军已经进入咸阳,秦王子婴白马素车,亲往灞上投降。”说完,他把战报举过头顶,递给中官。
怀王从中官手中接过战报,大体浏览一遍,尤其是看到刘邦大军深受咸阳百姓拥戴,脸上顿时溢出笑意:“武安侯做得对。秦楚乃甥舅之交,只是近世才妄动兵戈,刘邦那是代寡人寻亲了,哈哈……”
众人也都为暴秦寿终正寝而欢呼雀跃,人群中一阵喧哗。但欢悦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如何应对,这让大殿陷入了一片寂静。
吕清接着道:“想来王上还记得当初誓约,请王上发布诏命,封赏刘邦。”
“微臣也以为王上当守信封赏,以取天下人心。”莫敖也支持吕清的上奏。
两人的话在众臣中引起一阵喧哗,接着上柱国出列道:“微臣以为,现在封赏为时尚早。依臣观之,与秦军力战者,乃上将军也;击败章邯大军,伤暴秦元气者,上将军也;置暴秦于死地者,上将军也。因此,刘邦才得以避实就虚,趁机进了咸阳。此时王上倘若封赏刘邦,不唯朝臣不服,上将军那恐也难以交代。”
左司马曹无伤和右司马项庄则以为取信天下,就需践约行赏,并且还讽刺道:“当初上柱国本项梁公,奈何天妒英才,你才得以为上柱国。你不图报恩,却曲解王上意思,难道是要让王上失信于天下么?”
众位朝臣的激烈争论,吕臣一直在悉心聆听。昨夜,他父子两人在一起谈到封王事宜时都觉得早封为宜。但现在看来,事情远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朝臣中各有选择且不说,项羽不能答应刘邦为王确是事实。倘若强行封王,必然导致项羽兵戎相见。吕臣趁着大家议论暂时平息的机会,整理了一下思绪出列道:“臣有事启奏。”
这一场争论吵得怀王头昏脑涨,不知所从。他很后悔当初立下这个盟约,希望这时有人能够出来分清是非。因此,当吕臣出列说话的时候,他满怀期待道:“爱卿有事且奏来。”
吕臣习惯性地举了举手中的笏板道:“各位同僚所言皆有道理,让臣颇受教益。然履约践诺关乎大王声誉,更关乎楚国国威,岂能出尔反尔?臣以为大王当一面遣使前往灞上宣慰王意,行封赏之旨;另一面则遣使前往新安,宣慰大王劳军之意,并言明刘邦已进咸阳,依约该称王。上将军若是通晓大义,定然不会拔剑动武的。”
事情到了这步,大家都以为这不失为一条万全之策,纷纷表示赞同。
朝臣们退出后,吕清父子却留下没有走。
屏退左右,怀王对吕清父子道:“二卿人前不便说的话,现今可以放胆说!”
“王上现置于火炉炙烤,危矣!”吕臣一开口,就把严峻形势摆上台面。
怀王的脸色眼瞅着黑了下来。
吕臣向怀王作了一揖道:“王上当初盟约,先入咸阳者为王,意在督促刘、项两位将军合力诛秦。然则,却埋下祸根。今上将军巨鹿大捷,招降章邯,功在朝野;武安侯运筹有致,咸阳在握。此当今大势之其一也;其二,王上若要取信于天下,必将践约,允刘氏称王,此举必激怒上将军,若挥师西去,兵临咸阳,楚军内讧,在所难免;其三,王上若为安抚上将军,毁约不封刘氏而封项氏,以上将军之襟怀,必致尾大不掉,危及朝纲。此三者如何应对,请大王明鉴。”
闻言,怀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没有等到他问话,吕清接着吕臣的话题延伸道:“昔日楚灵王欲在陈、蔡、不羹筑城,遣弃疾做蔡公。弃疾者,共王之子也。灵王问政于申无宇,申无宇曰: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君所知也。杀上将军宋义,不奏而刑;坑秦卒于新安,亦不先奏,足见其功高傲主。王上不可不防。”
话说到这里,怀王的思绪都被搅乱了。他何曾遇到过如此难题,这时只有求助于面前这对父子:“依卿之见,寡人将如何处之?”
吕臣回道:“依臣愚见,一则必须封赏,不可毁约;二则,在封赏诏命送达时间上做些手脚,该先刘后项,相差五天行程。”
“这又是为何?”
“大王切勿急躁,且听臣徐徐奏来。”吕臣脚步向前挪了挪道,“上将军虽诛秦功高,然则至今未能西进,封王则失据;刘邦先期入咸阳,理当先封,即便上将军追究,大王亦有说辞应对。”
“若上将军必欲得之,岂不又要生乱?”
“这正是臣接下来要说的。臣闻刘邦心胸恢廓,忠君爱上,倘若上将军一意孤行,必欲夺之,则刘邦感戴王上封赏之恩,必拼死一战。天下诸侯皆以沛公为楷模,必四海咸归。如此王上则无忧矣。”
在吕臣陈说理由之际,吕清全神贯注地听着,表情随着儿子陈说的起伏而变化。他没有想到,在陈胜身边做过中涓的儿子现在完全不是当年在膝下那样单纯。他对朝事的通晓,使得吕清强烈感受到儿子已成为一个栋梁之材。吕清不失时机地替儿子做了结论:“王上岂不闻郑庄公,春秋之霸主也,然则,于栎地筑城置子元,而致召公不立。然则,齐桓公置管仲于谷地,而成霸业。主之用人,在德而已矣!”
这父子俩一唱一和,将个楚王宫变成了自己的讲坛,一番纵横捭阖,让怀王心胸洞开,听到兴奋处,情不自禁称赞:“好!就依二卿。今日朝后,司徒起草诏命,先五日发往咸阳,后五日发往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