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心里一怔,心想子房如此谏言,定然不仅是为了安顿刘肥,定有远虑。正想着,张良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大王一定不会忘了韩信当初求封假王的事吧?臣当时之所以主张封他为齐王,实乃殊非得已。现在天下即将安定,楚地尽归大汉,齐王也该挪挪地方了。毕竟齐地较远,大汉鞭长莫及。”
刘邦的心“嘭”的一声,似乎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是的,自固陵之战中韩信待价而沽开始,他就开始思虑这件事了,现在张良的话正对了自己的心愿。他刚点了点头,张良就又说话了:“而且齐地富庶,若是肥公子主政,定能丰盈大汉府库。”
张良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始终不提韩信的野心,他相信刘邦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果然,在车驾转弯时,刘邦说话了:“重言乃淮阴人,封为楚王名副其实。”
“大王圣明!”
司御一声“吁”,车驾停在了渔邱渡。曹窋在渡口周围撒下岗哨,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刘邦定神看去,但见冬日的水面上舟帆稀少,他想起当年伍子胥就是在这里得到浣纱女的救助而过江的。相传伍子胥过江后,曾要渔夫保守秘密。渔夫为践行诺言,翻船沉江。伍子胥感其忠贞,在此建了渔夫亭,以作纪念。世事沧桑,汉三年,范增被封于此,故而此地又叫范增城。地方尚在,人已作古,这些一时涌上心头,刘邦不禁感慨。
太仆寺官员已在渔夫亭中摆好祭祀牺牲和酒酿。案头有三座神位:一为郦食其,二为岳恒,三为牛良。他们三位都是在大汉要紧关头殒命的。
太仆寺官员要代刘邦上香,被他阻止了。刘邦亲自举着香烛来到神位前,庄严地插在香炉中。他仿佛看见,郦食其挣脱田齐宫禁的羁押,从容跃向鼎锅的身影;他似乎听见,岳恒在中枪倒地的一瞬间发出的呼唤;他不能忘记荥阳那个难忘的深夜,若非牛良假扮自己,他又怎么能够冲出重围。假如他们与樊哙、周勃、夏侯婴等人一样活到今天,会是什么样子?
刘邦定了定神,面对三座神位道:“寡人今日来此,就是要告诉诸位爱卿天下一统在即,你等在天之灵,也当欣慰之至。”
“诸君当护佑我大汉社稷永固,万世不竭。”张良举起酒酿洒在地上,一阵“咝咝”声,酒水渗进地面,融化了亭边的残雪。
日色过午时分,刘邦与张良回到了历阳城中,韩信、英布都在行辕等候。
韩信给刘邦带来一个十分欣喜的消息:“陈中尉协助少年营刘肥、樊阬两位将军在乌江渡阻截楚军,大获全胜,现押送项羽尸首来向大王复命了。”
刘邦斜睨了一眼韩信,有些不相信:“齐王说肥儿杀了项羽?项羽力敌万军,岂是两个少年能奈何的?”
话音刚落,陈平就进帐来了,先参见过刘邦,然后将前后经过一一道来。刘邦听罢,却是沉默了。不仅是刘邦,大帐内的诸臣一时都无话可说,谁也没想到会是如此结果。一个强悍的对手主动献出首级,与其说承认失败,毋宁说是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刘邦的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他转眼去看韩信、英布和张良,似乎都若有所思。
项羽的失败,让韩信多少有些遗憾。他本来势要亲率大军与这个昔日瞧不起自己的枭雄一决上下的,可尚未拉开战幕,战争就这样结束了。看看眼前的刘邦,他忽然有种莫名的忧虑,想起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俚语。他侧目去看英布,见他也蹙郁着眉毛。最强大的对手消灭了,刘邦该怎样对待跟随他的诸侯和群臣,他一定也拭目以待。
好在灌婴进来冲淡了这种气氛,他向刘邦禀报道:“乌江浦一战后,楚地皆属汉,唯鲁县不降。”
“哼!”刘邦的目光立时转到灌婴身上来,“小小鲁县,岂敢抗我大军?寡人命你率重兵攻打,城破之际,屠戮三日。”
“大王且慢!”刘邦的话音刚落,张良就出列劝道。
刘邦不以为然道:“寡人就不相信,小小鲁县能负隅顽抗多久。”
张良并不着急,撩了撩衣袖道:“请大王想想这鲁县之名的来历。”
“子房究竟要说什么,何必拐弯抹角?”
张良上前一步道:“如果大王没有记错,当初薛县会盟,楚怀王封项羽为鲁公,封大王为武安侯,可有此事?”
“那又怎么样?”
张良看了看韩信和英布道:“臣闻项羽为鲁公后,对鲁县父老多有恩惠,颇得拥戴。如今大王杀了项羽,鲁县父老闻之,愤懑亦在情理之中。”
话说到这里,刘邦大体明白了他的意思,干脆直截点破道:“依子房之意,对鲁县当以安抚为主。”
张良见状,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道:“微臣正是这个意思。”
“两位王爷以为呢?”刘邦转过脸来问韩信和英布。
韩信与英布听了张良的介绍,也为鲁县父老怀念旧情而感动,都以为安抚乃良策。刘邦立时就想到了陈平,下令道:“乌江浦已归我军,陈平即刻前往鲁县安抚域中父老。”
张良一听,连连摇头道:“不妥!不妥!”
“这又有何不妥?”刘邦又很不理解。
张良谦恭地上前施了一礼才道:“大王少安,且听臣慢慢道来。臣敢问大王,当初汉王是否项羽所封?臣再问大王,当初项羽是否为诸侯之首?大王既是项王所封,当初讨秦时彼又乃诸侯之首,今虽殒命于楚汉之争,虽死犹在。大王如何对待此事,关乎天下人心,请大王三思。”
“依子房之意,寡人当亲往安抚才足以得天下人心?”
未等张良回答,韩信和英布等人纷纷以为张良所陈正乃王者当行之举。
英布道:“当初项王之所以失去人心,正在于弑杀义帝。军师所言,切中肯綮,请汉王从之。”
韩信附议道:“何谓社稷,社稷即人心。”
“好!就依诸位,寡人率樊哙、周勃前往。”他想了想又道,“传陈平同往。”
几天后,刘邦兵临城下。城头上传来晨钟,伴随着城内的拨弦唱诵之音,若哀鸿失群,期期艾艾;若秋风落地,凄清非常;若丧重亲,悲雨淋漓。刘邦听着听着,禁不住心酸眼潮。樊哙在一边看了,暗中窃笑,想此等哀音就使你流下泪水,还算什么当世英雄?放在俺手中,早攻进城去杀他个鸡犬不留,看他降不降?
樊哙有些不耐烦,悄悄看了看一旁的周勃,却是一脸肃然,问道:“你也和主公一样心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