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大实话,李鸿章嘴角是不以为然的表情,但心里不能不承认,天下大势,的确如此。但一想起曾国藩的固执无情,特别是他瞪起三角眼,指着门让他走的神情,李鸿章心里的火就一跳一跳的。见李鸿章油盐不进,胡林翼也就不再劝他,只管好酒好菜侍候。
李鸿章投奔胡林翼的计划完全落空,就算胡林翼肯收留,可他身体如此,只怕阳寿无多,他投胡幕还有什么意思?既然不能投奔胡幕,再待在太湖也没意思,所以没多久他就告辞,去南昌投奔大哥李瀚章。胡林翼也不阻拦,临别赠银一百两。李鸿章要推辞,胡林翼道:“少荃不必固辞,千里迢迢,路上花钱的时候多。俗话说,在家十日穷,出门一日富。我还是再劝你一句,不要嫌我啰嗦,你还是早日回到涤帅幕中。我已经去信涤帅,劝他移师东流。”
胡林翼放心不下,派了一个勇丁陪着李鸿章南下。两人过江塘、下程岭、走千岭,一直到了长江边,从湖口进入鄱阳湖。李鸿章心里茫然,知道去了南昌,少不了受大哥一通说道。大哥自从入了曾幕,对曾国藩是言听计从,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己赌气出走,大哥的话肯定比胡林翼还难听。所以,他就像闯了祸的孩子,不太敢回家。入了鄱阳湖后,行程就慢了下来,他总是上岸小住,尤其入了赣江之后,更是借口登岸游玩,走走停停,十几天才到了南昌城下。
南昌城在赣江东岸,因为沿江而建,因此不像一般四四方方的城池,而是像一枚鸭蛋。城周十五六里,共有七个城门,北面是德胜门,往东是永和门,东南是顺华门,南边是进贤门,西南惠民门,再往北则是广润门,广润门往西北不远就是章江门。南昌城七门之奇可以说是天下独有——每个城门都是向南开。这七个城门,离赣江最近的是章江门,之所以叫章江门,是因为赣江又叫章江。
李瀚章办理湘军粮台,最主要的就是供应湘军粮饷,为了便于发运,自然要选最靠码头的地方,因此办理粮台的衙门就在章江门内偏北不远处,紧邻南昌县衙。李鸿章一直乘船到了章江门外的码头,远远看到飞檐斗拱的一座木楼,知道那就是著名的滕王阁了,也就知道章江门到了。
李鸿章到章江门边打听湘军粮台怎么走,门边有个湘勇立即过来问道:“请问大人可是李观察?”李鸿章是道台顶戴,所以按官场习惯应该称一声观察。
“李大人安排在下,在这里等了四五天了。”原来这个湘勇正是粮台上的听差,是李瀚章派出来在这里等李鸿章的。
李瀚章接到曾国藩和胡林翼的信,知道李鸿章赌气出走的原因,也知道他要到南昌来,所以打发人在码头和章江门上等。因为李鸿章一路磨蹭,因此晚到了几天,也难怪勇丁说已经等四五天。
到了粮台,李瀚章迎到门外问道:“老二,怎么才到?”当着外人的面,他不好紧着埋怨,对陪李鸿章前来的勇丁道,“这位小哥辛苦你了,快洗把脸准备吃饭。”
吃过饭,安排勇丁去休息后,李瀚章把李鸿章叫到他的签押房,劈头盖脸一顿埋怨。李鸿章早有准备,任大哥说什么,只当耳边风。李瀚章见他这副表情,更加生气:“老二,你怎么分不清好歹,听不进人话!”
“我怎么分不清好歹,怎么听不进人话?祁门明明是绝地,我说得有错吗?分不清好歹的不是我。李次青丢失徽州,本来就情有可原,而且他们又是过命的交情,竟然毫无情面,硬要参劾,听不进人话的是我吗?”
李鸿章说这话把李瀚章噎得直翻白眼。论口才,他远不是李鸿章的对手。沉默了一会儿,他压下心头的火道:“老二,守土有责,主官必须与城共存亡,这是我朝的规矩。大帅参劾次青,也不过是给朝廷一个交代,不然以后怎么带兵?赏罚分明,这正是大帅的高明之处。大帅幕中好几十人,单单你去和大帅理论,大帅能不生气吗?”
李鸿章反驳道:“不同意参劾李次青的不光是我,整个督幕中,就没有一个不反对的。”
“既然那么多人反对,为什么单单你出这个头?”
“我是他的学生,拿着他当自己人才去劝的。我要把自己当外人,才不去费唾沫。”李鸿章理直气壮,“现在怎么样?祁门被包围了吧?当初就该听我的,马上移驻东流。”
“我正要说的就是这事。祁门危险的时候,你赌气离开大帅。知道的是你们吵了一架,不知道的,肯定以为你是找个借口逃离险地!老二,你动动脑子想想,你这时候拍拍屁股走人,算怎么回事?”
这真是击中了李鸿章的软肋。离开祁门后他就后悔了,不是后悔出走,而是后悔走的时间有点不漂亮。如果徽州没有丢失的时候他走,大家不会想别的,恰恰是徽州失守,祁门危急时刻,他与老师一言不合拍屁股走人,十有八九大家会以为这是他的脱身之计。天地良心,曾幕中倒是有不少人已经收拾行装,随时准备逃走,但他李鸿章绝对没有临险而逃的打算。但问题是人家都没走,他却走了。
李鸿章不再说话,任李瀚章说东说西,他一言不发。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李瀚章一开口,李鸿章要么离开,要么只当眼前没这个人,该吃吃,该睡睡。后来李瀚章不再劝,也随他去了。
李鸿章不愿在粮台看大哥的那张挂霜的长脸,就天天在南昌城里晃。虽然几经战火,但南昌毕竟是省城,可去之处甚多。有豫章六景,分别是南浦飞云、苏圃春蔬、东湖夜月、章江小渡、滕阁秋风、西山积翠,有香火五盛地,包括塔前寺、普贤寺、万寿宫、土地庙、延庆寺。这些地方,李鸿章都已经转了若干次,似乎比南昌人还要熟悉。可他去的最多的还是滕王阁。
滕王阁建于唐朝永徽年间,是唐太宗的弟弟李元婴所建。李元婴曾经封在滕州当滕王,当时筑了一楼阁取名“滕王阁”,后来他调任江南洪州——也就是南昌,又在章江边上筑豪阁,仍冠名“滕王阁”。一千多年间,滕王阁倒了建,建了毁,已经重修了若干次,谁也弄不清唐代的滕王阁到底什么样,只是根据古书记载重修,好在滕王阁名头太大,不管是谁所建,权当作唐代滕王阁。登斯楼也,寻找初唐四杰之首王勃的慷慨激昂,凡是有点文墨的,无不口中念念有词:“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李鸿章不愧是翰林出身,一边登楼一边默诵,到顶楼的时候,恰好也到了篇末。
赣江北去,浩浩****,江风凛冽,如刀似箭。李鸿章站在楼顶,凭栏南眺,没有王勃的激昂奔放,只有塞满胸怀的茫然空虚,想想自己已经三十七八,还是个没有实缺的道台。离京这七八年,回想起来不过是蹉跎岁月。虽然嘴上不承认,但他心里已经后悔了。胡林翼说得不错,一个人不仅要有才能,跟对人也很重要。今日之天下督抚,无人可与老师比肩。但自己所争,也是非争不可,既然老师不能采纳,他也不是能屈就之人。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
李鸿章走下滕王阁,心绪很坏,他不想回粮台,便漫无目的地乱走,一直走到惠民门内普贤寺北面的小巷。其时已经早过了午饭时间,李鸿章饥肠辘辘,看到有一家“章记”米粉店,便立即走了进去。李鸿章到南昌后,终日无所事事,南昌的小吃几乎都吃遍了,最让他百吃不厌的,还是南昌的米粉。
在稻米之乡,米粉实在是最常见的东西,但像南昌米粉这样的味道,柔软滑爽、口感宜人、风味独特,实在非文笔所能写明,有点挑食的李鸿章也是赞不绝口。因为过了饭点,小店里并不特别忙,李鸿章块头又特别大,一进门老板就哈着腰招呼道:“客官,来碗米粉?”
李鸿章点了点头。
“小店米粉,可煮可炒,客官喜欢怎么吃?”老板又殷勤相问。
天下米粉,无不可炒可煮,并非这家小店独有手艺,李鸿章也无心计较:“随你的便。”
这时,一个小姑娘站在李鸿章的身边道:“客官,来两个小炒吧,光吃米粉没得意思。”
李鸿章原本吃两碗米粉就算了,不打算炒菜,他抬头一看,眼前的小姑娘又水灵又俏皮,小巧的鼻翼上有两粒似有似无的雀斑,反而把一张脸点缀得更加活泼可爱。他就改了主意,道:“南昌小炒,无非是辣咸二字,你的小炒有什么特别的,你说得好,我就吃。”
“好不好吃,不是说得出来的。我给你炒两个拿手小炒,你要说不好吃,就不给钱。”小姑娘嘴巴很利索。
“你这小妹子真得味,那就说准了,不好吃,我真不给钱。”李鸿章这时候心情好了些,顺口说出的是合肥乡语。
“真得味”是有意思、可爱的意思,南昌小姑娘没听明白,向李鸿章眨巴着眼睛:“真得味,啥子意思?”
李鸿章呵呵一笑道:“我们合肥人,真得味,是夸你聪明。”
闻言,小姑娘欢天喜地去了后厨。
因为李鸿章点了小炒,所以老板就给煮了一碗米粉。李鸿章稍等,两个小炒就端上来了。一个是茭白炒牛肉,雪白的茭白,鲜红的辣椒,暗红的牛肉,颜色很鲜亮,尝尝味道也不错。另一盘是炒柚子皮,炸得金黄的柚子皮配着青椒、红椒、蒜末、肉末,味道也很别致。李鸿章边吃边夸,额头上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小姑娘手勤,早把一块干净的白布帕递到他手上。
看李鸿章吃完,小姑娘俏皮地说道:“客官,不好吃真的不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