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李鸿章虽师承曾国藩,却有很大的不同。李鸿章的家乡合肥磨店,虽非繁华镇邑,但并不像曾国藩的家乡那样深居山里,而且徽商闻名天下,从文化传统上讲,曾国藩身上更多的是农耕气息,而李鸿章却有些商人气息。李鸿章也是儒生,但他三十岁就离开京师办团练,因此所受的儒家影响远没曾国藩那样深厚。其个人性情也不像曾国藩那样刻板严肃,就是在下属面前,李鸿章也常常是随和得多。
凡事都有两面。李鸿章善于通融达变,这是长处,但曾国藩所担心的是他太浮躁,太急于求成。此时曾国藩已密奏李鸿章出任江苏巡抚,代替正受参劾的薛焕。李鸿章如骤获封疆,太过得意忘形,事事都要按自己的想法来,弄得怨声四起,难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曾国藩又告诫道:“少荃到上海去早晚必独任一方。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果三把火烧不准,那就有可能做成夹生饭,自损权威。如果太过急躁,处处点火,就有可能把自己的前程葬送。”
“学生请老师教诲。”李鸿章知道曾国藩不会无缘无故有这番交代,因此洗耳恭听。
“上海吏治大有问题,习气太重,早晚必须整顿;上海华洋杂居,与洋人交涉必然千头万绪。但吏治洋务,并非根本,也不是最急的要务。你时刻要挂在心上的,是练兵学战,这是你身家的根本。你之所以要去上海,是因为军情紧张,才有上海士绅乞师。你一至上海,估计长毛很快就要进犯。因此你到上海后,什么事也不要急于过问,只安下心来扎扎实实练兵,而且不要急于求战,而一旦开战,则务求必胜。”曾国藩捋着胡须,还觉意犹未尽,提醒道,“你且记着,将来你回过头来看,带兵援沪必是你腾达的关键。你手里有这支精锐的淮军,将是你富贵的根本。你能够指挥自如,能够克敌制胜,你的前途自然远大。如果事实证明你所率的是乌合之众,不要说前程,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曾国藩当然不能明白说出“有军才有权”这样的话,但凭李鸿章的聪明自然会领悟他的苦心。
“学生牢记老师的教诲,把‘练出精兵、学会打仗’当作本分。”李鸿章诚恳地应道。
“千言万语,难以尽言。临别我有二字相赠,但愿你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以‘深沉’二字应对。”
这话又令李鸿章暗自感慨。他要去上海,最近好友多有良言相告。湖北巡抚李续宜以“从容”二字相赠,江西巡抚沈葆祯以“勿急”二字相劝,浙江巡抚左宗棠提了一大堆忠告,核心是“沉着”二字。如今曾国藩以“深沉”二字相诫,真如商量好了一般。
同治元年三月初七(1862年4月5日),安庆城外校兵场。淮军兵士排着整齐的队列,等待检阅。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衔节制四省军务、两江总督曾国藩,头戴正一品珊瑚顶戴,身穿九蟒五爪袍,在正三品蓝宝石顶戴的李鸿章陪同下,向校兵场走来。
“参见曾大帅,参见李少帅!”淮军将士齐声高呼。
曾国藩登上校阅台,淮军各营统领报名参见,随后曾国藩说道:“淮军子弟就要赴上海杀敌,今天也算给诸位送行。当年我率湘军将士背井离乡,为朝廷效命,长途跋涉,兵饷两缺,却能屡屡克敌制胜,不仅凭忠勇二字,更赖各营各哨呼吸相顾,赴火同行,蹈汤同往。胜则举杯酒以让功,败则出死力以相救。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湘军子弟当之无愧。湘淮本是一家,望淮军将士也能情同手足,并肩杀敌。如此,则发匪纵有万万之众,在我湘淮健儿面前,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定如摧枯拉朽,指日可破。”
“摧枯拉朽,指日可破!”淮军将士齐声高呼。
安庆码头,三艘轮船靠在岸边,韩正国的亲兵营八百人乘一船,周良才部五百人乘一船,程学启部一千三百人乘一船。
“少荃啊,你这一走就像闺女出嫁,我要看着你走,快些上船吧。”曾国藩有些感慨。
汽笛长鸣,轮船启行。船上船下,摇手告别。淮军统帅李鸿章时年不足四十,迎风站在船首,气宇轩昂,风度儒雅,紧闭的嘴角和微突的颧骨透出冷静和坚毅。
轮船与从前所乘木船感觉根本不一样,平稳得有时候都感觉不到船在动。因为怕被太平军发现,所以登船后营哨什长都奉命严格看管所部人员,一律不准喧哗,更不准到甲板上去。韩正国则亲自在船舱入口处,拖了把椅子坐在那里,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大家都是提着命去上海,所以都很规矩,连大声咳嗽也不敢。
李鸿章的住处比较宽绰干净,有床,有桌,最奇妙的是两个粗壮椅子,坐上去人就陷下去,很软,人站起来就复又弹起。洋行的通事告诉他,说洋人管这种椅子叫沙发。洋人对李鸿章十分客气,船长还亲自邀请李鸿章到管驾室去参观,向他介绍各种仪表的功能。船长又在甲板上让人摆上一张小桌子,请李鸿章喝咖啡。因为担心被太平军发现,所以李鸿章不能穿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身通事的西装,紧紧地裹在身上,很不舒服。所以李鸿章一走下甲板就连忙换掉了,再也不穿。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洋人,第一感觉就是洋人也是人,并没想象的那样凶神恶煞,处处找茬,而是十分友好。
越接近金陵,太平军也就越多,到处旗帜飘扬,两岸堡垒密布,还有黑洞洞的炮口。太平军群相观望,指指点点。李鸿章穿上一身洋行学徒的衣服,站在甲板上观察两岸。在九伏洲附近,突然有一只木船向江心开来,摇着小旗喊话。李鸿章紧张得不得了,洋行通事劝道:“大人不必惊慌,他们十有八九是要买东西。”
洋轮慢了下来,那木船靠近了问道:“有没有治红伤的药,我们有位王爷受伤,急需红伤药。价钱无论,只要有药就行。”
大副让通事警告小船上的人道:“你们这样做太危险,如果小船被撞翻了,责任谁负?”
“实在没有办法,我们要救王爷的命。”小船上的太平军倒是十分客气。
双方谈好价钱,船上先用绳子把银子拉上来,然后再把消炎类的药物吊下去。
下面又提出买支手铳。所谓手铳,就是洋人的手枪。通事报了个很高的价格,但下面的人连价也没还就同意了。
通事向李鸿章解释,轮船只要一靠码头,就有太平军来买东西,粮食、药品、火枪、弹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今天他们到江中拦截,说明确实急用,如果不理睬他们,反而会惹来麻烦。
通事笑道:“这个自然,大家都有不成文的约定,长毛一般不会上船的。”
李鸿章虚惊一场。此后轮船一路顺江而下,没遇到任何麻烦,三天后就到达了上海。
首批淮军到达上海,码头上以布政使吴煦带头的江苏官员、驻军统领及士绅前来迎接,外加看热闹的百姓,足有几百人。在籍户部主事钱鼎铭因为与李鸿章已很熟悉,所以就由他一一代为介绍。
淮军勇丁从船上鱼贯而出,上海人都大失所望,他们花巨资请来的援军怎么是这副样子?头上包着一块布帕,身上穿的是土布缝制的号衣,胸前有个圆圈,写着个淮字,后背也有个圈,写个勇字,仿佛是瞄准的靶心;下身是大脚肥裤,脚上则是草鞋。人人都背着油纸伞和大蒲扇,武器更是不像样,除少数破旧抬枪外,大多是刀矛弓弩。因为在船舱内待得太久的缘故,大家脸色泛青,眼睛也不灵光,身上的气味更是难闻。满嘴里说的是合肥土话,一句也听不懂。
官员们心里鄙夷不说出来,但看热闹的百姓则没那么多顾虑,有什么说什么:“阿拉今朝算是开眼了,这哪个是军队,分明是土佬巴子。”好在上海话在合肥人听来就像鸟语,又快又柔,根本听不懂。
李鸿章率军前往南汇军营,一支列伍整齐的军队迎头向淮军走来,好像专门要与他这支叫花子队过不去。钱鼎铭指点着说道:“李大人,这就是洋枪队。由上海中外会防局发起,雇请洋人任指挥,士兵有洋人也有华人,统领是美国人华尔,作战勇敢,屡获大捷,被抚台大人命名为‘常胜军’。”
李鸿章仔细打量这支部队,确实非比寻常,军服笔挺,皮鞋锃亮,肩上扛的是一色的洋枪。洋枪队显然是为了炫耀,军官叽里咕噜一通,立即变换了队形,平端着枪,踢着正步;一会儿又把枪扛在肩上,跑起步来,嘴里还喊着号子,步伐整齐,脚脚踏在点上。
淮军将士们望着人家的服装武器,羡慕得瞪着大眼。
李鸿章心里也为之震撼,但他心中十分清楚,淮军初到上海,他作为主帅,尤其不能露怯,于是对将士们说道:“军队贵能打仗,外表有什么好比的?传我将令,所有兵弁人等未经许可不可出营,各营严加训练,贼娘的,好好搞搞,打一个胜仗让洋人和上海人瞧瞧,不能丢咱安徽人的脸!”
安庆的十三营淮军,前后分五批全靠轮船运到了上海,除了十几人被闷得晕过去外,几乎没损失一兵一卒,这实在是一个天大奇迹。接近万人的千里大转运,竟然完全靠轮船运到,这实在是前无古人,而且这一令人不敢相信的奇迹竟是在洋人的帮助下完成的,更是令李鸿章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