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医为程学启打了一针镇静剂,他清醒多了,哭着道:“大帅,学启不能追随左右,不能尽鞍马之劳了。”
李鸿章拍了拍他的手说道:“方忠,你不要心急,安心静养才是。今天我来和你道个别,常州那边已经围城月余,不能久拖。嘉兴被你攻克,金陵的长毛难免狗急跳墙,听说他们聚集了五万援军要去解常州之围,我必须到常州去,等攻克了常州,我再来看你。”
程学启听了泪流满面,说道:“大帅,今日一别,学启怕是撑不到常州大捷的那一天了。大帅,你的大营千万不要离敌营太近,不能有任何闪失。”
“方忠放心,我记下你的话了,不把大营扎得太近。”
程学启人之将亡,向李鸿章拜托后事:“大帅,学启年轻时误入歧途,幸亏跟着大帅博得了身后功名,学启为国捐躯,死而无憾。只是妻子儿女,要拜托大帅关照。”
李鸿章个头高,弯下腰与程学启对着脸,眼角一热,忍着就要落下来的泪水道:“方忠放心,淮军将士的父母子女,我李鸿章都一托到底,绝不会让他们落到泥地里。”
“大帅,请受学启一拜。”程学启跪在**,等他重新抬起头来,神志复又不清了。
李鸿章不能久待,交代苏州知府要照料好程学启。又把营务处周馥叫来,安排他照顾好阿巴力翰带来的八旗子弟,洋枪操练请德国教练来负责,演放火炮则请英国教练负责,还有阿巴力翰提出来要学习洋炮制作技术,就交由马格里负责。
然后他又特意会见了阿巴力翰,告知他即将去常州前线,如他在苏州有什么要求,就由营务处总办周馥来解决。阿巴力翰见识了淮军的枪炮之锐利,也见识了淮军将士之勇猛,对李鸿章是由衷的佩服,表示回京后一定向议政王如实禀告。
闻言,李鸿章蓦然警觉,改变立即起行的计划,而是留阿巴力翰吃饭,还弄清楚了他与议政王的渊源。饭罢来到签押房,李鸿章拿出一万两银票给阿巴力翰,他拒不敢受。
“富察老弟,咱们带兵的没有银子怎么行?八十多弟兄跟着你到江南一趟,人人都有父母兄弟,回家总要从上海买点儿洋玩意送人,到时候你就拿这银子每人给他们买件小玩意,惠而不费,大家脸面上都好看。”李鸿章把银票折起来,塞到阿巴力翰的袖中。
“怪不得大家都愿追随大帅,小将领教了。”阿巴力翰不再客气,坦然受之。
李鸿章赶到常州后,把大营设在城东北十五里的张塘村。这里往东北可通江阴,往西南可通无锡,他驻军在此便于协调。按照淮军的要求,扎下营盘必须立即挖壕筑垒,等这一切都完成后,李鸿章于初十到了常州北门外刘铭传营,又到西门郭松林营,十一日到东门李昭庆营,巡阅一周后他回到张塘大营,思考常州的破城之策。
这天晚上,李鸿章夜深了方才躺下。这时一阵阴风吹过,烛火明明灭灭,一头纱布的程学启进来了,坐在李鸿章床前,一圈圈从头上往下揭纱布,最后露出太阳穴上拳头大的伤口,脓血直流,几乎要滴到李鸿章的脸上。李鸿章猛力一推,程学启倒在地上,身上盖着白布,他的妻女正伏地痛哭。李鸿章惊醒过来,才发现是做了噩梦。他抬头看表,不到三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自言自语道:“程方忠莫非没了?”
李鸿章睡意全无,于是穿上衣服准备批阅文牍。想到程学启的伤情,他又不能心安,正在伤感,突然听得帐外枪炮声大作,亲兵营两个哨官跑进来,架起李鸿章的胳膊就走:“大帅快走,长毛要把大营攻破了。”
李鸿章的大营外挖有壕沟,建有土墙,只留两门出入。前门很明显,吊桥、鹿砦外加哨卡。而后门却很隐蔽,一般不经仔细巡查,弄不清在哪里,为的是临急撤退。
李鸿章被贴身亲兵护着向后门跑,到了门边才想起来,巡抚大印还在帐中。他让亲兵去取,可是费了一番口舌,亲兵还是弄不清放在哪里,急得李鸿章跳脚大骂。这时周馥背着一个包裹拼命往这边跑,累得气喘吁吁说不成话。
李鸿章见状问道:“兰溪,我的关防没带出来?”
周馥指指背后的包裹,张着嘴说不出话。
“你带出来了?!”李鸿章惊喜地问道。
周馥点了点头,挥挥手示意亲兵快走。二十几个人出了后门,往一片密林中奔去,一直往东登上了一个小山头。山下火把通明,因此两个营盘都能看得比较分明。李鸿章大帐所在的营盘已经被攻破,另一个也被太平军团团围住。大营向来防守严密,突然被人偷袭而很快得手的情况从未发生过。哨官告诉李鸿章,今天夜里有雾,这些长毛带着木梯悄悄爬到外壕边,等站墙子兄弟换班的时候突然发起进攻,墙上的人撤下去了,而下面的人还没登上去,所以很轻易被长毛突了进来。幸亏还有道内壕,不然真是不可设想。
“还是防守有漏洞,如果下面的人先登上墙子,墙子上的人再下来,哪有空子可钻?”李鸿章又回身拍拍周馥的肩膀,“亏得兰溪把关防带了出来,不然落在长毛手里,我这个巡抚的面子可就丢尽了。”
周馥告诉李鸿章,他一夜未睡,刚写完奏章抄好,突然外面枪声大作。他立即到大帐来见李鸿章,可已经人去帐空。他本来已经逃离大帐,可是忽然想起,这么匆忙之间,关防也许来不及带,所以又重新跑回大帐,发现关防果然未带走,还有一摞上谕抄件和奏稿,这些落在长毛手里遗患不小,所以打了个包裹一并背了出来。
这时候大雾已经散尽,大营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太平军看上去大约万余人,分别进攻两个营盘。李鸿章大帐所在营盘已经完全陷敌,而另一个营盘却防守得十分成功,太平军连外壕也未突破。这时候西边方向隐隐约约有一大队人马往这边赶,李鸿章以为又是太平军,急得直跺脚:“大营休矣,休矣!”
正赶来的不是太平军,而是淮军,他们胸前圆圈十分显眼。有眼尖的亲兵高兴地呼喊道:“是六爷的人马!”
“老六来得正是时候。”原来是李昭庆带兵救援来了,李鸿章松了一口气。
太平军见淮军援兵到来,并不恋战,抛下李鸿章的营盘呼啦啦往东去了。李鸿章派亲兵去把李昭庆请来,他一来就从马上跳下来说道:“二哥没事我就放心了。”
昨天夜里李昭庆听说有一股长毛直奔城东而去,他不放心李鸿章的大营,所以立即带人赶了过来。李鸿章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六来得还算及时,不然我大营可就被长毛端了,这话传出去,淮军丢人就丢大发了。你立即派出两队哨探,一是弄清楚这些长毛的来源,二是弄清他们的去向。他们往东跑,当心抄了我们的后路。”
如今淮军的主力都集中在常州,常熟、昆山、嘉定、太仓,兵力都很单薄,就是无锡、苏州,驻军也是捉襟见肘。这些地方自保尚不足,根本无法抽调人马拦截这路长毛。
下午,苏州派来专差,报告程学启已经于寅初去世。寅初正是三点多钟,李鸿章记得很清楚,伤心地说道:“方忠,我知道了,你那时托梦是来救我!”
晚上厨师做了他最喜欢的红酱面,但他只吃了一半就推到一边,坐在桌前一句话不说。陪他吃饭的几个幕僚也都不敢再吃,周馥示意仆役把饭收拾了,他自己留下来陪李鸿章。
“我手下最能打的大将,殁了。”李鸿章长叹一声,“兰溪,你最知道我与方忠的渊源。当初我到上海,招募的都是些亦匪亦勇的团练,真正久经战阵的将才没人肯跟我到上海。我去找方忠,他痛快地答应了,我这才有了点胆气。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建功心切,只看到机会,看不到危险。如果是现在的我,带着几千未经战阵的淮勇就到上海来,我怕是没那份胆子了。”
李鸿章回忆起打出淮军威风的虹桥大捷,如果没有程学启,那一仗可能就葬送了淮军,他李鸿章或战死或自杀,哪有今天的巡抚之尊?之后的北新泾大捷、四江口大捷,程学启往往以少胜多,功不可没。此后收复青浦、嘉定、太仓、昆山、吴江、苏州、嘉兴,哪一场硬仗离得开程学启?说起程学启的军功,李鸿章如数家珍:“兰溪,方忠真称得上是淮军第一功臣。没有方忠,就没有淮军今天的出息。我这么说,不仅仅是因为方忠能打硬仗,还因为在学习洋人枪炮上,他也堪称淮军第一人。”
这的确不假,程学启的部下第一批装备洋枪洋炮,而且程学启在这方面非常上心,在其他将领对洋枪洋炮不以为然的时候,他就不惜重金从常胜军中挖来精通枪炮的外国人到他军营中效力。他发愤学习洋人炸炮的技巧,经常和洋人教习一起研究,结果他的炮营用炮的技术连戈登也不得不佩服。
不过,程学启的毛病周馥也清楚得很,贪财、骄横、独断、不体谅他人,特别是几场硬仗打下来,更加目中无人,经常与常胜军闹纠纷,李鸿章夹在中间受气,而程学启毫不体谅。有几次李鸿章指着程学启的背影恨恨地骂:“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