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巡抚李鸿章,统带中外水陆各军,由上海一隅转战而前,连克苏常府县,并领兵出境攻拔嘉兴等处,使江南逆匪进无援兵,退无窜路,实属谋勇兼优,着加恩赐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左宗棠、沈葆桢等闽浙赣等省官员,待发逆残部剿平后另行论功封赏。
此外,记名提督李臣典,着加恩赐封一等子爵,并赏穿黄马褂,赏戴双眼花翎。萧孚泗封一等男爵,赏戴双眼花翎;朱洪章交军机处记名,无论提督、总兵缺出尽先提奏,并赏穿黄马褂,赏给骑都尉世职……真是人人有赏,个个封功。
湘军大员几乎人人有赏,但曾国荃却并不高兴,脸上的笑僵硬得硌眼。
曾国藩也注意到了,有一天把他叫到签押房,问他为何不高兴。
曾国荃气愤道:“大哥,当年先皇说谁攻下金陵就封王,王不用想,可我不过是封了个伯,就连李少荃,连金陵城的城门都没见着,竟然也封了伯。这伯根本就不值一文!”
曾国藩劝诫道:“九弟,有如此封赏已经不错。你虽是封伯,可哥这侯不也是你赚给哥的?当年先帝是否说过这话根本不可信,就是说过了,朝廷能封汉臣为王?就是朝廷能封,这王你我兄弟敢受吗?如今你我兄弟获此大功,已经惹人忌,若获更大恩赏,那不是福,是祸,是众矢之的!”
“这功名是咱拿命拼出来的,这权位是朝廷封赏的,人都有一张嘴,爱说啥说啥,你又何必白费心思?”曾国荃却全然没有大哥的戒慎之心。
曾国藩摇头道:“老九啊,如果朝野上下都是你这种脾性,我又何必担忧?树欲静而风不止。不错,功名是你拼出来的,权位是朝廷给的,但朝廷也可以拿回去!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九弟啊,我是满足了,当初咱办湘军,从来没想过会建如此功业。”
“大哥,你这样活着,我都替你累得慌。咱们当初带着万把人的湘军子弟,面对的是几十万长毛都没有怕,如今长毛消灭了,反而前怕狼后怕虎。”曾国荃显然对他的态度也不以为然。
曾国藩撩起辫梢说道:“老九你看,我的头发都白了大半了。如今你老哥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凡事满则亏,圆则缺,如今大功告成,不知多少人又羡慕又嫉恨,不能不更加小心。老九,你可不要太过松懈了,约束好你的兄弟,不要惹是生非,给人口实。”
曾国荃见大哥头发果然白了大半,心下不忍道:“以我的脾气,宁愿痛痛快快地死,也不愿憋憋屈屈地活。不过,大哥放心就是,爵位于我如浮云。”老九的下半句话没说出来,在他看来,爵位算个屁,老子只要腰里有银子,爵位不爵位,老子不稀罕。
“人活着,没法只图痛快。尤其功名利禄四字,人应当看得开,看不开,只有自寻烦恼。”曾国藩怕九弟并未真想开,因此还要再劝一句,“九弟只要想一想,我朝四万万人,能有侯爵者几人?伯爵者几人?一门之中一侯一伯者又有几人?老弟不仅有伯爵,还能为老哥博一侯爵者更有几人?再想想那些普通农家子弟战死者,不要说伯爵侯爵,不过是百把两的抚恤银而已!”
曾国荃回到雨花台行营,朱洪章正在等他,曾国荃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朱洪章是第一个签的生死状,第一个率部进城。他第一批带上去的五百弟兄,阵亡四百余人,第二次带去的千把人,也伤亡过半。而且是他首先攻克了天王府,又把天王府完整地交给李臣典。论功劳,他应当是攻克金陵第一功!侯、伯的勋爵他不敢想,但子爵应该是他的,却给了李臣典。就算子爵他得不到,那么男爵总该非他莫属,可是竟然给了萧孚泗!
把第一功给李臣典,是曾国荃的意思,摆在桌面上的理由,地道炸城是李臣典的主意,炸不塌金陵城一切都枉然,李臣典功莫大焉!当然,还有一个不能说的理由,朱洪章把天王府交给李臣典,李臣典只把洪秀全留下的女人一夜之间睡了二十几个,而金银却几乎分毫未动,交给了曾国荃,然后又放了一把火,对外说天王府中圣库如洗,深获曾国荃欢心。
曾国荃的原意是把第二功给朱洪章,然而到了曾国藩那里,却更属意萧孚泗。因为萧孚泗抓住了李秀成,使围城湘军摆脱了放走巨寇的罪名,不然朝廷追究起来,难以自圆其说。所以曾国藩以为,抓住李秀成比攻进天王府功劳更大。然而这话曾国荃没法对朱洪章说,他当初说谁先攻进金陵城,谁就是头功。如今朝廷上谕已颁,第一个攻进金陵城的却屈居第三!
“九帅,我不是争功,我要的是一个说法。我不明白,我第一个冲进金陵城,手下弟兄死伤最重,为什么功要排在第三!我那些兄弟死不瞑目!”
论起劝人,安抚人心,曾国荃比曾国藩差得太远。但他有一样比曾国藩强,那就是关键时候他能耍光棍,而且让人无从招架。他皱着眉头想了一圈就说道:“实话给你说,第一功我没给你,因为地道炸城的主意是李祥云出的,而且他是紧随你后攻上的城墙。但第二功我确实是给你的,只是到了我老哥那里,把你又放到了第三。”
朱洪章瞪着眼睛问道:“那是为什么?总该有个理由吧?”
“哪有理由好讲?听说是大哥的心腹幕师李鸿裔搞的鬼,把你放到了第三。”曾国荃低声说着,随后“唰”的一声从靴页里抽出一把匕首,“我对这个李某人也很反感,干脆,你去一刀把他宰了。”
朱洪章看曾国荃一副认真的样子,又可气又好笑,他知道这件事讨不出说法了,摇头说道:“九帅,我不找不问了,不就是个男爵嘛!”
曾国荃也故作不满道:“你这么想就好了嘛。我这个九帅,原本指望封王呢,可是只给了个伯,李少荃连金陵的城墙也没摸到,也封了伯,你说我找谁说理去?”
深得慈禧宠信的总管太监安德海已经今非昔比,虽然在慈禧面前恭顺有加,但一旦脱离慈禧的视线,则跋扈得很。宫中太监,不少是他的干儿子,有的儿子比他年龄差不了几岁。而军机大臣中,除了议政王,几乎无人敢得罪他。他屡得慈禧的赏赐,又有办法弄银子,因此出手非常阔绰,他在东华门外买了一处私宅,虽然门脸看上去并不显赫,但府内之豪侈胜过一二品大员。不少外官知道安德海的本事,因此谋事者几乎踏破安府的门槛。
今晚小时候的玩伴李进升找他有事,因此侍候慈禧晚膳后,他趁宫门未落锁前出宫回家。
李进升已经通过安德海在内务府茶库谋了份差事,今天有一件事大家公推他请安总管帮忙。见安德海在炕上躺下,他连忙凑过去沏茶。安德海大声喊道:“人呢?你们这些不长眼的,来客人了也不知看茶。”
一个小太监跑进来接过茶壶,恭恭敬敬沏上茶,边沏边说道:“师傅说总管来客人了,要离得远远的,不能打扰总管。”
“你真是个榆木疙瘩,还想上御前呢。你等着吧。”安德海白他一眼,又回头对李进升说,“有什么事儿你说吧,明天一早我还要进宫呢!”
李进升笑道:“哥,今天真是有一件大事,大家都托我向您说说。这事,离了您还真不成。”
“你也别给我戴高帽,我自己的身价自个儿知道。啥事儿,快说。”
“是这样的——长毛不是被灭了吗?朝廷总可以喘口气了。我们司库想了个好主意,最好能重修圆明园,让太后也有个歇歇的地儿,她老人家一准儿高兴。可是,这个条陈一送到内务府明大人那儿,他不敢递了,说议政王说过多次,国难时期,一切撙节开支。结果,这么好的主意不能上达太后,大家都觉得可惜,就让我来找您,请您从太后那儿托个底儿。”
安德海盯着李进升看了一会儿,哼道:“你们都别瞒我,什么太后有个歇歇的地儿,听上去全是为太后,你们的心思我不懂?这一修圆明园,那就是数百万的银子,不知有多少要落进私人的荷包。”
李进升嘻嘻一笑道:“什么事儿也别想瞒过哥您。大家说了,这事要真成了,份子少不了您的。”
安德海心里怪这位兄弟说话太露,言不由衷地说道:“我也不稀罕你们那点儿银子,我是觉得你们这个主意还可以。你是不知道,太后是顶喜欢圆明园的,想当年她陪先帝爷住在天地一家春,真是集六宫宠爱于一身呢。太后经常对我说:‘小安子,什么时候再能到园子里住,我这个太后就心满意足了。’你们这个主意,正合太后的心意,太后肯定高兴。”
李进升见事情有望,高兴地说道:“那哥是答应帮忙了?我回去一说,他们不知多高兴呢!”
安德海又道:“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主意好是好啊,可是银子呢?户部什么也不紧,就是银子紧。内务府有些个银子,可议政王管着内务府,也没那么灵便。你们,我看少不得又是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
闻言,李进升诡秘地说道:“哥哎,这银子您甭愁,金陵不是克复了吗?金陵城里银山银海,外面都传疯了。”
“是吗?外间真的都这么说?好了,你别费口舌了,我给太后说说。这事就到你这儿,要再有一个人知道,你这差就别想再干了。”安德海眼睛一亮。
晚膳过后,慈禧照例摇着团扇在回廊间散步消食,后面跟了打扇的、提茶水的七八个宫女,安德海远远地侍候着,准备随时听吩咐。
等慈禧走够了九百九十九步,便结束了膳后散步,这时候是她心情最好的时候。安德海已经弓着腰小跑过来,垂手道:“太后有何吩咐,小安子侍候着随时听慈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