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把曾国藩放到哪里?毕竟他是国家勋臣。他身败名裂,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当了朝廷的替罪羊。朝廷明面上虽然不说,但心知肚明。所以,从慈禧到恭亲王,都觉得必须让曾国藩有个合适的去处。
正在发愁的时候,两江总督马新贻被人刺死了。
马新贻(1821—1870年),字谷山,号燕门,又号铁舫,回族,山东菏泽人。他是李鸿章的同年进士,也是靠与太平军、捻军作战起家的。两年前,曾国藩调任直隶,两江总督出缺,当时李鸿章满怀热望,可朝廷怕湘淮势力在两江根深蒂固,因此将资望浅于李鸿章的马新贻从浙江巡抚任上升任两江总督。他到两江后,很重视练兵,经常到督署东边的校场去检阅。校场紧挨总督府,从一个偏门就能直接过去。所以每次去校场,他总是走这个偏门,身边所带就是两个贴身亲兵和一个亲信长随。
七月二十六日这天,他检阅完后回督署,走过偏门后,突然有人跪下高举状子喊冤。马新贻亲自去扶,不想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反手一刀扎进他的胸脯,跟随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马新贻死了,需要派新总督。而堂堂两江总督竟然连命也保不住,可见两江并不安定,非派威望素著的重臣不可。而曾国藩部旧遍布两江,又是湘军领袖,由他前去定能镇得住。因此朝廷很快发布上谕,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而正从陕西赶往直隶的李鸿章,则接替曾国藩出任直隶总督。
让李鸿章带兵入卫和总督直隶的消息都让他大喜过望,甚至可称为双喜临门。不但救他出了火坑,而且把他推上了天下督抚之首的位置。
两年前平定捻军后,曾国藩总督直隶,李鸿章回任湖广总督,而资历不及他的同年马新贻则出任两江总督,李鸿章自然有些不痛快。其实,在湖广总督任上,他真正治理湖广的时候并不多,朝廷先是让他去四川查吴棠贪墨的案子,顺便处理酉阳教案,前后用了半年多。回武昌不久,贵州苗民造反,朝廷又让他带兵去贵州。贵州偏远之地,打仗毫无把握不说,远离中枢,即便是打了胜仗,时日稍长,岂不会被人淡忘?所以他以要训练步兵为由,迟迟不肯起行。接着,陕西战事出了挫折,刘松山战死,形势危机,朝廷又改派他去陕西。
在西北统帅大军的是左宗棠,李鸿章如何愿意去受他的窝囊气。所以他又上奏朝廷,说西北作战,非有马队不可。他以此为由,在武昌拖了两个月又走了一个月才到潼关,在潼关停留一个多月,又走了半个月才到西安,这时已经六月底,天津教案已经发生了一个多月。
到西安没几天,还没来得及去与左宗棠相商,七月初四,他便接到带兵入卫的上谕——
本日据崇厚奏称,曾国藩病症复发,卧床不起,势甚危笃,事机十分棘手等语。法国水师提督都伯理到津,且以兵船恫喝,势将决裂。本日已派毛昶熙前往天津,会同曾国藩办理。并令丁日昌由海道赴津,帮同商办。唯该国既有兵船到津,亟应豫筹备御,曾国藩病势甚重,一时实乏知兵大员。刻下陕省军情稍松,着李鸿章移缓就急,酌带郭松林等军克日起程,驰赴近畿一带驻扎。届时察看情形,候旨调派。现在事势紧急,该督务须迅速前进,毋稍迟误。其陕省防剿事宜即着知照左宗棠妥筹办理,将此由六百里加紧密谕知之。
接到这份上谕,李鸿章十分高兴。他当天就传知郭松林、周盛传等军马上启程。他则于第二天先带八营启程,计划到潼关渡黄河,取道山西驰赴直隶。同时他给署理湖广总督的大哥李瀚章写信,让他帮办粮草军火,又上奏请刘铭传帮办军务,其行动之迅速,简直如同逃离虎口。他在给曾国藩的信中说:“在陕本为赘疣,借此消差,氓然无迹,一意驱车渡河。”
直隶总督肩负拱卫京师之责,世称天下督抚之首,非亲信重臣不能获任。李鸿章得此重任,无疑证明他的地位已经超过乃师曾国藩。换句话说,他的淮系势力正式压倒了曾国藩的湘系。对李鸿章而言,更让他高兴的是,淮军的饷源地又增一省。平定捻军后,为了打消朝廷的顾虑,他主动裁撤淮军五十余营,但七十五营精锐保留下来,其中铭军二十余营留防直鲁交界的张秋、东昌,以备曾国藩调遣;庆、勋两军二十营驻防江苏,他则自带郭松林武毅军、周盛传盛军和亲军枪炮队十九营赴湖北。随后潘鼎新回任山东藩司,鼎军七营驻防鲁境。淮军防区从江苏一省而扩展至苏、鄂、鲁三省。如今他总督直隶,直隶自然也成为淮军防队和饷源地。直鲁为畿辅重地,苏鄂为财富之区,淮军虽非国家经制之师,但其作用已然超过八旗绿营。
随行的将领、幕僚都来祝贺,获鹿知县得悉消息也来祝贺。等打发走各路贺客,他亲笔上折谢恩。虽是官样文章,但不能不动一番脑筋。首先,他要表明自己效忠朝廷、效忠皇上的决心,还要表明自己接任后的态度,那就是一切按照曾国藩的旧章办事。之所以要如此表白,一则天津形势正在紧张之中,朝廷最希望的是一个稳字,他最好不要折腾;曾国藩是他的老师,尊重师门也不宜新官上任乱放火。李鸿章文幕出身,倚马可待,略作润色便出来了——
奏为恭谢天恩,仰祈圣鉴事。窃臣于获鹿县行次接准兵部火票递到,同治九年八月初三日内阁奉上谕:直隶总督着李鸿章调补。钦此!当即恭设香案,望阙叩头谢恩讫。伏念臣才识疏庸,屡膺疆寄,自去春位楚以后,使蜀援秦,驰驱不息,在任之日少,在外之日多,地方吏治愧未能尽心整饬,悚惕方深。兹蒙简命调任畿疆,值海防吃紧之秋,正臣职难宽之日。唯畿辅要区,为皇都拱卫,根本大计,纲纪攸关,稍存瞻顾之心,即昧公忠之义。现在津案末结,河工待修,凡柔远能迩、练军、保民诸事,皆当规划闳远,非老成硕望如曾国藩不足以资镇抚。臣虽梼昧,何敢畏难诿卸,上负圣明?唯有勉竭愚忱,一守曾国藩旧章,实力讲求,倍矢兢惕,以图报称而慰宸廑。
然后,他再给曾国藩一封亲笔信,自然要谦虚几句——“鸿章知无退步,不得不纯任自然,非真能任艰巨者。”另外报告自己的行程,“旨催赴津,拟在此休息一日,过保定再驻数日,或留亲军于彼,间由水路来谒。”
八月十二日,他到达了直隶总督府驻地保定,便不再往前走了,决定在此驻扎几日。原因倒不是太过劳累,而是天津教案的缘故。天津教案的办理情形,曾国藩经常有书信给李鸿章。总理衙门受到法国公使的胁迫,一再督促曾国藩对天津府县治罪,捉拿杀洋人的凶犯抵命。天津府县无罪可治,而打死洋人的人到底是谁,取证实在困难。两个多月时间,曾国藩只拿到确有证供者七人,略有证供者二十余人。朝廷觉得太少,没法向洋人交代,要求将来正法的正凶,应当与洋人死亡人数相当。曾国藩实在没有办法,与从乘轮船赶到天津会办教案的江苏巡抚丁日昌反复商讨,只得变通办理,只要有两个人证明打过洋人,就以正凶定案。这样拼凑下来,曾国藩打算正法二十人左右,再军流、徒罪一部分。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充军黑龙江。
李鸿章知道这样处理一批人犯,洋人未必能满意,而朝野上下则必定痛骂曾国藩。天津教案是个大泥坑,曾国藩已经滚了一身泥,弄得身败名裂。如果自己如朝廷要求急匆匆去天津赴任接手,他必定也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这样的傻事,他李鸿章不能做,这样的冤大头,他李鸿章不能当。反正曾国藩已经落了一身骂名,不妨让他挨骂到底,待他把处理结果上奏后,他再去接任,所以他以中暑为名在保定住了下来。住了两天,他觉得这点小聪明瞒不过阅历丰富的曾国藩,不如干脆说到明处,老师能够体谅最好。所以他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亲笔信说:“津案拿犯一节,实为题中要义,而三辅绅民与都中士大夫群以为怪。鸿章冒暑远行,莅省后委顿异常,不得不略微休息,兼以初政即犯众恶,实为政之大忌。尊处能将凶犯议抵依限议结,鸿章到津,未了各事必全力担承。”
曾国藩理解这位学生的心情,自己已身败名裂,再让高足滚一身泥,确实也没必要,因此他就尽快分两批上奏处理方案:张光藻、刘杰革职,发往黑龙江效力;正法凶犯二十名,充军流放二十九名;赔偿抚恤共计四十九万七千两白银;派崇厚为特使,前往法国道歉。
此折一上,曾国藩再次被骂。李鸿章则于朝廷批准方案后起程去天津,于八月二十五日到达。天津城内外到处是揭帖,“卖国贼”“洋走狗”“法国人的孝子贤孙”,骂曾国藩、骂丁日昌。许多揭帖重叠相加,看来是揭了又贴,揭不胜揭。丁日昌到天津会办教案,也被骂得狗血喷头,有些出乎李鸿章的意料,可见天津百姓与朝廷的态度相距十万八千里,要妥善处理,绝非易事。
第二天,他前去通商衙门拜见曾国藩,见面就要行跪拜大礼。曾国藩连忙两手虚扶制止道:“少荃不可,如今你已是天下督抚之首,断不可行此礼。”
曾纪鸿连忙过去扶李鸿章,曾国藩的心腹幕僚薛福成,则亲自奉茶。
曾国藩握住李鸿章的手说道:“少荃,天津教案,我是内愧神明,外惭清议,真是无颜面对。”
“老师不必如此说,老师以大局为重,不开战端,老成谋国,处置极为妥当。大清朝野,无论谁来处置,都不可能比老师高明。”曾国藩知道李鸿章是安慰他,但毕竟心头稍稍宽慰。
两人又互相问候了身体起居,曾国藩这才问道:“少荃,你怎么看这次教案?”
李鸿章坦言道:“完全是谣言导致的劫难。老师说得不错,挖眼剖心,就是野蛮国家也不可为,何况英法这样的文明大国?可是偏偏有人信。洋人挖眼剖心种种说法已非一日,从江南到江北,皆有此类传言。本来百姓就仇视洋教,这样的传言岂不是火上浇油?老师要求朝廷把津案调查情形明发天下,让朝野都知道洋人并无挖眼剖心的恶行,不要轻信谣言,不要以谣言为理由去攻击洋人,这才是以水灭火之道,甚至可称是釜底抽薪。可惜不少地方官不明事理,往往火上浇油。”
薛福成插言道:“有些地方官未必不知道这是谣言,可为了保护百姓的一片爱国至诚,所以不加制止。”
“叔耘,妄杀洋人不是爱国至诚,纵容这种行为更不是保护百姓的爱国心,这是愚民蠢策。本来我朝就以泱泱上国自居,以为洋人洋务不必学也不能学,每倡一项洋务必然是阻挠重重。如今我们再放任洋人挖眼剖心的无稽之谈盛行朝野,岂不更加让我们蔑视洋人国家的文明,推行洋务岂不更加艰难?打个比方说,你与对手对阵,光明正大的办法应该是练好你的武艺,而不是往对方身上泼脏水,你把他污得不像样,并不降低他的实力,而你可能因为轻视他的实力而吃更大的亏。现在西方列强,都在你追我赶,比着赛看谁的军备厉害、商业发达,没有哪一个国家靠愚民蠢策来兴国。”李鸿章又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话。
曾国藩叹道:“少荃说得极是,我当初坚持要朝廷明发我的调查,就是想让朝野上下知道,这场教案天津百姓也是有错的地方。谁料无人肯信,反倒说我是被洋人收买,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朝廷明发的上谕是摘录老师的奏折,不免前言不搭后语,尤其是老师所做的分析,把国人误解洋教的原因分析得十分透彻,如果仔细读过,对洋教的种种疑惑、揣测或可豁然开朗。可是朝廷的明发断章取义,反而让国人误解了老师。”李鸿章一语道破。
“国人误解洋教,要说到根本还是中西文化不同。国人敬畏祖先视为当然,数典忘祖视为不肖之辈,人过世后入祠堂享受后辈香火,逢年过节则进香祭祖。而洋人只信天主,入了教就不能给祖宗烧纸上香,这样的洋教怎能得到国人的认同?因此,凡入教的人必被骂为洋奴汉奸、不肖之辈。因此,善良之辈罕有入教者,入教者多是地痞恶棍。而洋人为了吸引教徒,一味偏袒教民,民教发生纠纷,便黑白颠倒,指鹿为马,而朝廷太过软弱,让地方官一味迁就,结果传教士干预地方,欺压良民,恶性循环,以至于教案不断。国人本来就看不惯洋教,洋教士和教民又仗势欺人,朝廷则一味软弱,百姓胸中的窝囊气越聚越多,就如干柴烈火,一个火星就可烈焰升腾。现在地方官最难当,如果佑民抑教,洋教士不答应,动不动就去找总理衙门,总理衙门必定要地方妥协;如果扶教惩民,使民气沮丧,就是驱民归敌。更为可虑的是,入教的人越来越多,数十年后,如遇变故,中国还有御敌之兵吗?”薛福成所言,虽然不乏书生气,但这番见识已经十分难得。
李鸿章听了后又道:“叔耘所虑深远。朝廷之所以软弱,根本还是我们国家太弱的缘故,而要赶上洋人国家,就得谋求和局,有几十年的和局,我们大办洋务,待国力强大了,我们便不必事事看洋人脸色。譬如这次天津教案,如果我们也有铁甲钢舰泊在大沽,便可不卑不亢与洋人协商,老师又何必胆战心惊,受这么多委屈。国家太弱,就连老师这样的国之柱石也难免受洋人窝囊气。所以,眼下尽快把教案了结,洋人撤走兵舰,咱们能好好办几件洋务,便是为老师出了口气。”
“少荃,朝廷已经旨准我上报的办理方案。我所抱愧的是张太守、刘明府充军黑龙江,两人并无大过,是陪老夫一道为国家受屈。”曾国藩拍拍李鸿章的手背,以示心领。
李鸿章建议道:“老师对张太守、刘明府已庇佑有加,只怪洋人逼迫太甚,非要天津府县抵命,老师不得不遵从朝廷旨意治罪,两人应当明白老师的苦心。学生倒觉得老师徒然苦恼无益,不如设法多筹些川资,对他两人有实际的帮助,这也算是一个切实的安慰。”
“我也正有此意,已经从我养廉银中拿出三千两。”曾国藩连连点头。
“老师清廉自守,拿出三千两已属不易。学生再想办法筹集万把两,以老师名义转交两位的家人。老师即将回任两江,这件事由我来想办法最为恰当。”李鸿章把这个事揽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