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着茶,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等罗叔亚闭上嘴,他问翻译道:“罗使说完了吗?如果没说完,先让他说。”
罗叔亚虽然带着翻译,但他的中文不错,李鸿章的话听得明白。罗叔亚作为驻华公使,其使命自然是千方百计争取法国的利益。法国特别重视传教,因此与中国百姓的教案纠纷特别多。他处理的办法就是先吓唬地方官,如果地方官吓不住,再去吓唬总理衙门,让总理衙门给地方官施压。所以民间有个说法,百姓怕地方官,地方官怕朝廷,朝廷怕洋人,洋人怕百姓。在大清国交涉,李鸿章是令罗叔亚头疼的一个官员,在李鸿章面前,他其实有些色厉内荏。拿总理衙门来压李鸿章,也不太行得通,因为总理衙门知道李鸿章有办法对付洋人,因此一般都会说一切都由李鸿章处理。前几次教案处理,罗叔亚让李鸿章拖得一点脾气也没有,朝廷一发布李鸿章出任直隶总督的上谕,罗叔亚就暗自叫苦。看李鸿章的神情,听他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今天仍然唬不住他。
“罗使总是责备大清百姓,责备大清朝廷,难道在这件事情上,贵国官员没有责任吗?丰领事作为外交人员,先在通商衙门开枪,又在百姓面前向他们的父母官开枪,如果不是刘知县的随从救护,刘知县就被丰领事打死了。请问罗使,如果我国的外交人员在法国向贵国官员开枪,会是什么结果?法国百姓答应吗?”
李鸿章则反驳道:“既然知道大清百姓野蛮,在百姓群情激愤的情况下,丰领事就应该先避避风头,他却要在通商衙门开枪,又在接近失控的百姓面前开枪,请问罗使,这是一个成熟的外交官应该有的行为吗?按百姓的说法,他这是找死。一个人要找死的话,谁也救不了他。”
“不管什么原因,中国百姓不能打死法兰西帝国的外交官和传教士。”
李鸿章又不软不硬地回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是当时百姓听说丰领事已经打死了通商大臣,又亲眼见丰领事开枪打刘知县,百姓这才动的手。你说不管什么原因,百姓不能打死法国人,那我也可以说,不管什么原因,作为一个外交官,也不应该向大清官员开枪,何况法兰西号称世界文明国家。”
这下,罗叔亚又无话可说了。他哼哧半天后道:“总之法国死了好多人,中国必须拿地方官抵命,拿正凶抵命,赔偿法国的损失。而且,中国做事太无效率。”
“罗使指责大清做事太无效率,这话不对。”李鸿章继续道,“自从曾大人到天津后,就开始着手调查犯罪的人,而且立即决定给各国重建被毁的教堂赔偿财物损失,怎能指责他太无效率?现在已经决定杀人者偿命,并赔偿损失,已经是最公允的了,放在哪个国家恐怕也就这样处理。罗使应该知道,当时局势混乱,谁动手打人,取证极难。而且在百姓看来,他们都是护官的义民,百姓都颂扬他们,保护他们,没有人出来指证,要捉拿正凶,困难重重,即便如此,大清已经决定正法二十人,罗使还口口声声说大清做事太无效率,这话不符合事实。”
罗叔亚道:“天津地方官必须抵命。”
“你这种要求已经提了多少次了,你觉得这要求合理吗?天津地方官为什么抵命?你有证据证明他动手杀人了吗?他杀的又是谁,人证物证是什么?你说地方官指使百姓骚乱,你亲眼见过吗?没亲眼见过的话,你听谁说的,把他叫来签字画押。”
“大家都知道,许多人都说,李大人何必问我?”罗叔亚蛮不讲理。
李鸿章笑了笑道:“贵国是文明国家,请问罗使,在贵国能以‘大家都知道,许多人都说’这样的理由治一个人的罪吗?治罪都难,却要杀人抵罪,不是太荒唐了吗?”
“我国舰队已经开赴天津,舰队的士兵都要为法国公民报仇。中国如不答应我们的要求,一切后果皆由中国自负。”罗叔亚又拿出法国军舰来威胁。
“我们已经做了许多让步,就是为了和平处理这件事,就是为了中法的友好大局。大清能让步的都已经让了,罗使却一再要求杀地方官抵命,我不知道是贵国的要求,还是罗使的要求?军队都是喜欢打仗的,因为打仗他们才有功劳。不但法国军舰希望打仗,就是我国的军队听说法国舰队陈兵大沽,他们也生气,也嚷着要打仗。我的四万淮军都要跟着我到天津来,他们说,海上我们打不过洋人,他们要登陆的话,我们也有开花大炮。我斥责了他们,硬把他们留在了保定。我们办外交的,不能任由军队胡来。如果事情处理不好,动不动就打仗,是外交人员的失败。我设身处地地为罗使想,贵国在法布战争中损失巨大,贵国恐怕也不愿再开战端,贵国百姓也不愿让他们的孩子万里之外来送命。”李鸿章这段话说得软中带硬,既敲打了罗叔亚,又给他留了体面。
“不,我绝无此意,我与曾大人和朝廷一样,都希望和平,我今天和罗使来谈,就是谈怎么和平,不是谈怎么来打仗。罗使到底是什么要求,不妨说出来听听。”
“我们就是要求地方官抵命。今天我看李大人没有诚意,会谈就到这里吧。”罗叔亚说罢,气冲冲走了。
大家都有些担心,罗叔亚回去如果鼓动各国以军事要挟那就麻烦了。李鸿章当然也有些担心,但他觉得法国要想打仗早就打了,事情已经过了两个月,如今又被打得大败,自己的皇帝都当了俘虏,再来发动战争的可能不大。
果然,下午英国公使馆的翻译玛妥雅到李鸿章行馆来了。他与一直帮助李鸿章制造枪炮的英国人马格里关系不错,与李鸿章也有几面之缘。他熟悉官场规矩,见面先向李鸿章道贺。李鸿章很客气,特意让人给他煮了咖啡。玛妥雅连忙摇手道:“不必麻烦,我已经喝惯了茶叶,大人还是赏我杯茶喝吧。”
李鸿章高兴道:“好,那就请玛妥雅先生尝尝我们安徽的屯溪绿茶,此茶产于徽州的婺源,几年前运往香港,大受你们英国人的欢迎。你尝尝味道如何?”
玛妥雅尝了一口,连声称赞。李鸿章与外国人交往,从不主动询问,而是待他们说明来意。果然,玛妥雅开口了:“法国罗公使上午见过大人了,据说谈得不愉快?”
于是李鸿章把上午会谈的情况简单介绍,把大清已经尽心尽力的理由再说一遍,最后总结“罗使非要坚持拿地方官来抵命,实在说不过去。不但大清做不到,这样的要求世界任何一个国家也做不到;罗使所提要求,也不符合文明国家的惯例。”
玛妥雅解释道:“罗使的意思,是担心中国想拿法布战事有意拖延不办。”
李鸿章说:“断然不会。朝廷正在日夜缉拿凶犯,而且已经决定为各国修复教堂,足见大清厚待友好国家之意,绝无乘人之危的用意。这一点,请玛妥雅先生务必向贵国公使威妥玛阁下转达,并请威使从中劝解,尽早平息此事,以免中外猜疑和误会。此事久拖不决,对各国商务也多有窒碍,想来也非各国所乐见。”
李鸿章又告诉玛妥雅,主战派一直在向朝廷和他本人施压,他在天津办事很难;天津的百姓也责备官员处理太软弱,朝廷和曾大人拿出这样的处理结果,已经非常不容易,不如见好就收,否则夜长梦多,再生枝节,双方交涉两个多月的心血岂不白费?
过了一天,罗叔亚再次来见李鸿章,这次他的态度非常好:“我已经接到国内的训令,接受中国的处理方案。我将起程入京,与总理衙门交换相关正式文本。”
其实李鸿章是临时起意,向人馈赠礼品,都是令人高兴的事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好在礼品也好准备,屯绿茶两篓、鸿福砚两方、景德镇瓷瓶一对。数日前两人唇枪舌剑带来的不快,完全消融了。
天津教案终于有个结果,李鸿章轻松了,但曾国藩心事反而益重。他缉拿的所谓二十个正凶,真正打死过洋人的其实没几人。有些人就是向洋人扔过砖头,或者放了一把火。但洋人和朝廷都逼迫他拿正凶,最后只有采取变通的办法。他夜里睡不好觉,白天也不能心安。李鸿章告诉他说道:“他们与大人都是代国家受过,大人不必过于自责。我有个想法,从藩库里出一笔银子,正法的二十人无论是否冤枉,每人给五百两银子丧葬费,也算对他们有所补偿。”
“如此甚好,我也可以减一份愧疚。”
“我还有个想法,本不该告诉老师,一切责任由我承担。可是见老师如此自责,就忍不住要告诉老师。”
曾国藩有些诧异地问道:“少荃何出此言,有什么责任该老夫承担的就由老夫承担。”
李鸿章道出了心中所想:“老师承担不着。我是想,可否以部分死囚充进这二十人中正法,反正他们是该死之人,这样能替出一个是一个。”
“少荃,此法虽好,但风险太大,怕是没那么容易。行得通就行,行不通不必强做。”曾国藩的心头猛地一跳,这个办法风险极大,但也是让他心安的最有效办法。
“老师放心,学生会见机行事,绝不会拖泥带水。”李鸿章明白,老师其实很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