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知道他跟柳宗元曾经的过往,就会理解他当时的内心之痛。唐朝诗坛,上演着一部连续剧,名叫《绝代双骄》,以前是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后来是元稹、白居易,现在,轮到了柳宗元和刘禹锡。他们几乎同龄,二十出头都中了进士(那一年国家只录取了三十二人),参加工作后,他们都在御史台办公,是“永贞革新”主帅王叔文阵营里不可多得的干将。他们在事业上相互砥砺,文学上一唱一和,在生活上更是肝胆相照。
5
历时一百多天的“永贞革新”流产后,他们走得更近了。那场改革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在宦官和军阀的内外夹击下,大唐早被掏空,局面早已失控。最典型的就是领导人更换太快,从代宗、德宗……一直到武宗,刘禹锡一辈子,居然经历了八个皇帝。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唐顺宗李诵,空有一腔复兴“贞观之治”的理想,身体却很不争气。当了二十六年太子,在将即位的前一年,李诵却遭遇中风,口不能言,凡事只能用手比划。不久,因为身体不能胜任繁重的工作,他被赶下了皇位。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曾经炙手可热的刘禹锡、柳宗元们,就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政治冲击。他们一手组建的“大唐改革研究会”,也第一时间被查封取缔。冲击越大,刘柳两人的手,握得越紧。
6
他们俩有多好呢?我只说一件事,你就知道了。公元815年,经过第一次近十年的流放,刘柳两人回到长安。十年异地交困,让他们身心俱疲,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就互相写信和诗,一个劲儿打气。他们将各自流放之地当成了改革试验田,希望有朝一日,星星之火,再次燎原。
有时候我想,如果公元815年刘禹锡与柳宗元回到首都,不问政事,珍惜生命,远离是非,那该是怎样一番光景呢?历史不容假设,回去没几天,刘柳两人同游玄都观,刘禹锡冲动之下,吟出了那首著名的同时也招人恨的“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如果说他的诗句里没有含沙射影,是个地球人都不信,宦官们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也是不信的,他们本来就身残志坚,这首诗再次唤起了他们无穷的斗志。
回京才一个月,刘柳第二次被下放,而且是到更偏远、更艰苦的地方。柳宗元去的,是广西的柳州;为了表达对刘禹锡的特别关爱,宦官们将他下放到播州,也就是现在的英雄城市遵义。那时候的遵义,人口不足五百户,穷得连一栋像样的房子都没有,百姓的标配是茅草屋。刘禹锡是个孝子,到任何地方都会带上他的老娘,可是这次显然不可能了。老母亲卢氏已年近八旬,经不起折腾。这个时候,柳宗元站了出来,说出了令刘禹锡暖心一辈子的话——兄弟,我跟你换!
7
柳州跟遵义相比,条件也好不到哪儿去(后来柳宗元到柳州工作后,只能住在一个破庙里,不巧的是,破庙不太欢迎他,一年内数次着火)。但是柳宗元那决然的脸,滚烫的心,让刘禹锡感动莫名。柳宗元说的不是客气话,他真的给朝廷递交了互换流放地点的申请书(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以播易柳”),真是前所未闻。
宦官们听说后,纷纷冷笑,又想捣鬼。这时候,裴度站了出来。裴老师实在是看不过眼了,他是当朝御史中丞,同时也是柳宗元的运城老乡。他站出来说话,还是管用的,最终刘禹锡被改贬到了条件稍好的广东连州。这对难兄难弟,再次踏上南下之路,一路上,他们游山玩水,超然物外,没想到,生活的坎坷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相处,写下他们共同热爱的文字。一直走到衡阳,他们才深情相拥,恋恋不舍地分开。
8
刘禹锡、柳宗元,其实在性格上有迥异的一面。刘禹锡豁达开朗,是典型的多血质性格,而柳宗元敏感多愁,抑郁质男人一枚。刘禹锡的逆商,明显要高过柳宗元,他总是善于挖掘自己性格中高扬开朗的一面,而受佛教徒母亲的影响,柳宗元一辈子都挣扎在儒学和佛学之间(这一点跟王维很像)。
下面来比较一下。对素来引人发愁的秋天,刘禹锡自得其乐——
秋词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作为恩师眼中的“宰相之才”,唐顺宗眼中的红人(“贵振一时”),刘禹锡的观察力自然远超常人——
竹枝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他的倔强与自傲一直如影随形——
浪淘沙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宋)马远绘《寒江独钓图》
再来看看柳宗元style——
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是不是孤独到了极点?再来看一首——
入黄溪闻猿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
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
上面这首,不是孤独,而有些惨兮兮了。
9
公元824年,刘禹锡在安徽下放,自我感觉之良好,到了一生的最高点,有他一篇传世之作为证,因为写得太精彩,全文录于此——
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从中学时代开始,我拜读这一作品,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读之,恍然有一个微笑着的唐朝大汉迎面走来,是的,他很倔强,死不低头,对生活微笑,是一种人生境界。据说这篇文章是刘禹锡受刺激后写成的,当地官员拒不执行国家关于公务员的住宿标准,一年之内让老刘三次搬家,而且面积一次比一次小,到最后,几乎跟猪啊牛啊住得差不多了。被地头蛇欺负,估计大家只有一个选择,打掉牙齿往肚里咽。刘禹锡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