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众卿一力陈请,所奏照准。”赵扩最后只得照准。
接下来商议由谁草拟北伐诏书,这时候气氛渐趋活跃。陈自强、张岩、李璧三人推来推去,最后韩侂胄拍板,由李璧执笔。整个过程,赵扩未置一词。
按制,皇上下诏北伐应举行盛大仪式。开禧二年(1206年)四月六日,玉津园内戈甲明亮,旌旗飞扬,万余名殿前司将士接受皇帝检阅。由李璧起草的北伐诏书是一篇非常不错的檄文——
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助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朕丕承万世之基,追述三朝之志。蠢兹逆虏,犹托要盟,朘生灵之资,奉溪壑之欲,此非出于得已,彼乃谓之当然。衣冠遗黎,虐视均于草芥;骨肉同姓,吞噬剧于豺狼。兼别境之侵陵,重连年之水旱,流移罔恤,盗贼恣行。
边陲第谨于周防,文牒屡形于恐胁。自处大国,如临小邦,迹其不恭,如务容忍。曾故态之弗改,谓皇朝之可欺,军入塞而公肆创残,使来庭而敢为桀鹜。洎行李之继遣,复慢词之见加,含垢纳污,在人情而已极。声罪致讨,属故运之将倾。兵出有名,师直为壮,况志士仁人挺身而竟节,而谋臣猛将投袂以立功。西北二百州之豪杰,怀旧而愿归;东南七十载之遗黎,久郁而思奋。闻鼓旗之电举,想怒气之飚驰。
噫!齐君复仇,上通九世,唐宗刷耻,卒报百王。矧乎家国之仇,接乎月日之近,夙宵是悼,涕泗无从。将勉辑于大勋,必允资于众力。言乎远,言乎迩,孰无中义之心?为人子,为人臣,当念愤。益砺执干之勇,式对在天之灵,庶几中黎旧业之再光,庸示永世宏纲之犹在。布告中外,明体至怀。
甫一宣读完毕,立即引来春雷般的欢呼:“万岁!万岁!万岁!……”
呼声惊起凤凰山上的寒鸦,鸣叫着扶摇而上,顷刻间又俯冲而下。黑压压的鸦群遮天蔽日,掠过御街,掠过皇城。
一连数日赵扩眉头紧锁,杨桂枝见状问道:“官家为何闷闷不乐?是奴家伺候得不周到么?”赵扩不答,只是叹气。
杨桂枝召来赵询道:“官家不知何故,近日来神情郁悒,你身为皇子,理应尽孝。”
用过晚膳,赵询过宫问安,果见赵扩灯前独坐。行过大礼,赵询道:“儿臣已至舞勺之年,不知父皇忧患何事,望告知儿臣,儿臣愿为父皇排解。”
赵扩苦苦一笑:“你还小,父皇之忧乃国家之忧,说与你听,你也不懂。”
赵询道:“儿臣自幼沐浴天恩,进宫读书已然八载。《三传》《五经》,儿臣均已通读,纲常伦理,儿臣须臾不忘。父皇之忧既是国家之忧,也是儿臣之忧,儿臣愿为父皇分担。”
赵扩是越来越喜爱这位继子了。赵询沉稳笃厚,孝心极重。赵扩将他召近前,轻抚了一番,忧心忡忡道:“询儿有这番心思,父皇就知足了。太师一意兴兵,朕食不甘味,夜不能寝。”
赵询愕然了,这事过于重大,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赵询略一思忖,道:“父皇不必忧虑,此事可咨询其他大臣。”
赵扩摇摇头道:“朝中大臣多为太师所荐。钱象祖秉持异议,已遭太师贬黜。”
赵询又是一阵惊愕。虽然他才十四岁,但研习经史,少不了闻听一些僭主之事。半晌,赵询才低声道:“儿臣之师史弥远为人刚直,学识渊博,父皇何不召对?”
对于史弥远,赵扩印象较好。史弥远不愧为名宦之子,举手投足都极有风范,当晚便叫冯成引入内殿。行礼毕,史弥远恭立一侧。
“朕与史太师曾同朝侍君,”为了拉近关系,赵扩以史弥远的爹爹作为话题开头,“先皇在位时常常嘉叹,说史太师性情忠耿,为政宽厚,是众臣楷模。”
史弥远恭敬道:“先父忠君爱国,这是人臣的本分。”
“卿坐下说话。”见史弥远仍显拘谨,赵扩命冯成搬来一只锦杌,竭力和颜悦色。
史弥远没有就座,谦辞道:“天子传召,臣立殿下,这是规矩。既是规矩,臣就不能逾越。”
赵扩没有再说,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赞许。
“卿身在秘阁,博览经史,熟知前朝旧事。”赵扩话题一转,“如今我朝北伐兴兵,胜算几成?”
史弥远愣怔一下,他原以为圣上召见是咨询皇子的学业,万万没想到咨询的竟是军国大事。
“此刻就你我二人,不妨直说。”赵扩又道。
史弥远虽然只是一个从五品秘书少监,但毕竟在宦海沉浮了近二十年,深谙官场规则。既然圣上问他北伐兴兵胜算几成,可见圣上对太师以及众宰执已有了戒心。史弥远万万没有想到,圣上会对太师心怀戒备。此刻,容不得他过于多想,便捏着嗓子问:“微臣不知陛下是听肺腑之言?还是违心之言?”
“当然是肺腑之言。”赵扩肯定道。
“既然是肺腑之言,此次兴兵,胜负难定。”
前有钱象祖阻止降诏,现史弥远又说“胜负难定”,赵扩浑身一紧,一颗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
“请史卿明析。”赵扩镇定着自己的情绪。
“但凡用兵之道,计议为先。未战之前,先料敌之强弱,将之贤钝,兵之多寡,地之险夷,财之虚实。唯有计议充分,然后出兵,方能取胜。”见赵扩很感兴趣,史弥远遂提高声音,“微臣以为,此次兴师计议草率,筹划粗疏。”
“说,继续说。”赵扩催促道。
史弥远侃侃而谈:“大宋与金,疆域相当,人口相似,国赋相仿。王师北伐,有天道之利;金廷拒守,有地理之便;王师首发,有先机之优;金廷后至,有斡旋之巧。孰胜孰败,就看将帅之谋和甲兵之勇。”
“卿以为——”赵扩狠狠咽下一口唾液,“……我朝将帅如何?”
史弥远沉默良久,轻声问:“陛下还记得秘书郎贾伟么?”
赵扩仔细想了想,道:“略有印象。”
史弥远道:“淳熙十二年(1186年),贾伟从知开县任上回朝待铨,两度上书先帝,说四川吴挺跋扈专横,夺人田产,任用亲信;说郭氏兄弟依恃先人战功,四处浮夸,博取虚名……”
赵扩连连点头:“朕想起来了,贾伟在奏疏中提出‘将相无种,唯才是上’。后来贾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