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黑缎长袍的是和硕礼亲王代善。他今年六十岁,是努尔哈赤的第二个儿子,掌管正红、镶红两旗,是大清贵族集团中的元老,居大贝勒之位。在努尔哈赤晚年,他曾经临朝摄政,因与大妃乌拉纳喇氏·阿巴亥的暧昧关系,很快失宠了。这次事件的打击,使他完全丧失了年轻时的锐气。虽然几十年来,一直居于大贝勒之位,但在皇太极执掌政权的十七年间,他处处谨小慎微。他知道,不论在那一方面,他都不是皇太极的对手。
今天晚上,他的儿子硕托、孙子阿达礼急忙回到府邸,禀报说皇太极在铁背山犯病落马,并劝他在皇太极死后拥立睿亲王多尔衮继承皇位。硕托还特意转达了豫亲王多铎对他的敬意和问候。他的心一下子轻了,思维也像是敏捷了,大妃阿巴亥的影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尤其是殉葬那天的情景,那走出崇政殿时的回头凝视,那疯了似的哭声,使他至今不能自持。他觉得拥立多尔衮继承皇位,也许会对死去的阿巴亥做一点良心上的补偿。但残酷的宫廷争斗提醒他,事情绝不会像硕托、阿达礼讲的那样简单。豪格不是容易对付的,郑亲王济尔哈朗也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任何一个偶然因素的出现,都可能引火烧身。他严厉地斥责儿子和孙子,要他们“勿轻举妄动”之后,便来到这郑亲王府。一个时辰的交谈,郑亲王济尔哈朗像是对皇太极的犯病落马一无所知,只是毕恭毕敬地听着。他的心里犯疑了:
“济尔哈朗啊,你真的一点消息没有听到吗?”
这穿着白绸短衫的,便是郑亲王济尔哈朗。今年四十三岁,他是努尔哈赤二弟舒尔哈齐的第六个儿子,领镶蓝旗,掌刑部事,是八大贝勒之一。他九岁时,父亲舒尔哈齐因与努尔哈赤争夺对八旗兵的领导权,被努尔哈赤幽禁,两年后,死于禁所。他从九岁起,就为努尔哈赤抚养,后来又把二贝勒阿敏所领的镶蓝旗交给了他。由于他处于旁支的地位,无权参与“皇位”的争夺,因而受到诸王贝勒的推重。几十年来,从贝勒到和硕亲王,他的地位一直是随着功绩的增多而上升,他的权力和财富也随着地位的上升而扩大。他聪颖机敏,但不善言谈;他多谋善断,但含而不露。
今晚酉时,他的长史禀报皇太极在铁背山犯病落马,他的心立即震动了。他知道,皇太极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从骑在马上用银盘接着滴答的鼻血指挥松锦大战以来,在两年的时间里,三次犯病落马,这说明皇太极的身体已经到了极其衰弱的程度;对宸妃病故的过度悲伤和对庄妃的过度迷恋,说明皇太极的心理已感到死亡的临近;而经常的、不是为了练兵纯属为了消愁解闷的围猎,只能是故作健康的一种表演。虚弱欲垮的身躯,怎能长久地经受好胜的虚荣心的折磨呢!
皇位与济尔哈朗是无关的,但这个事业与他有关,他的地位、财产都在这个事业之中。因而,他也从大清的前途和自己的需要考虑皇位的继承人。他想到豪格,也想到多尔衮、多铎、阿济格、阿巴泰和年满六十岁的大贝勒代善,他发现还没有一个人能像皇太极十七年前那样,处于绝对有利的“继承”地位。豪格嘛,为人正直,也会打仗,但缺少皇太极的谋略和驾驭这驾马车的能力。多尔衮嘛,精明,能干,文才武略都是难得的,但那阴险的心计和那独断专行的脾气,是诸王贝勒最讨厌的。如果要在这两个人之间做出选择,他会毫不迟疑地站在豪格一边。他觉得,如果豪格继位,自己可能成为一个有功于大清的贤臣;如果多尔衮继位,自己可能成为一个“叛逆”,因为任何一个暴君,不需要任何理由都可以使他的臣子成为“叛逆”的。
就在这个时候,礼亲王代善来了。济尔哈朗用谦恭的态度迎接这位兄长,用一无所知的神情询问这位大贝勒。经过一个时辰的兜圈子,他大致摸清了礼亲王代善屈尊前来的意图,心里暗暗地说道:
“礼亲王,我的大贝勒啊!你原来是多尔衮的‘说客’啊!”
深夜亥时的钟声敲响了,天凉了,弯月快要落山了。代善扔下蒲扇,单刀直入地说话了:
“郑亲王,如果皇上真有不测,你看谁可以继承皇位?
济尔哈朗谦恭地说道:
“大贝勒告诉我皇上犯病的消息,我心里一直惊慌不安。何人继位?我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若真的发生这样的不幸,小弟一定跟大贝勒的马头走。我想,大贝勒看中的人,大概是不会错的。”
济尔哈朗扔出的高帽,使代善感到满意。但话里留下的小尾巴,又使代善不完全放心,便试探性地追问了一句:
“肃亲王豪格,皇帝长子,战功也多。你觉得他怎样?”
济尔哈朗笑了:
“大贝勒讲得很是。可现在不是十七年前。那时,我们的局面小,只要能打仗就行。现在,山海关外都是大清的疆土,我们的对手,不再是叶赫、乌拉、察哈尔、札鲁特那些部落,而是崇祯皇帝的明朝。”
“那么,豫亲王多铎如何?”
济尔哈朗决定不再和代善兜圈子,他现在需要的,是摸清多尔衮在争夺皇位上的实际做法。他把椅子挪到代善的身边,低声说道:
“豫亲王多铎,年轻有为,办事精细,自掌礼部以来,按照中原规矩,定礼制,分等级,申明法令,创立朝制,使我大清法纪焕然一新。只是年轻一些,恐难孚众望。大贝勒,你不认为睿亲王多尔衮,在文才、武略、资历、人望上更合适吗?”
“你也这样想?”代善脱口而出。
济尔哈朗不容代善思索,紧追不放:
“大贝勒,如果皇上在临终前,遗诏指定豪格继位,事情怎么办?如果皇上暴病而崩,没有留下遗诏,事情怎么办?如果诸王相争,互不相让,又怎么办?”
代善站了起来,神态极其严肃地说:
“不论是谁,不论出现哪种情况,都得按照太祖皇帝天命七年三月三日发布的汗谕中关于‘八大贝勒共治国政’的遗训办。”
“能选准大贝勒心中所想的人吗?”济尔哈朗追问了一句。
代善信心十足地说道:
“八大贝勒,除阿敏、莽古尔泰病故外,现在就剩下你、我、豪格、多尔衮、多铎、阿济格六个人了,还怕不能择贤而立吗?”
“如果有人不服呢?”
代善看了济尔哈朗一眼,觉得此时给他一点压力是必要的。于是,便杀气腾腾地说道:
“太祖皇帝在汗谕中讲得清楚:‘八和硕贝勒内,择其能受谏而有德者,嗣朕登大位。若不乐从众议,艴然变色,岂遂使不贤之人,任其所为耶!’”
济尔哈朗完全明白了,八大贝勒所剩下的六个人中,代善、多尔衮、多铎、阿济格的联盟已经形成,他与豪格已处于危险的境地。
这时,大清门外隐隐传来喧闹的声音,长史走近禀报说:
“肃亲王府的人,已在大清门列队,准备迎接皇上大驾从铁背山归来!”
代善从椅上站起:
“这……我们也去迎驾!”
济尔哈朗没有回答,心里暗暗地叫苦:
“糊涂的肃亲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