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完我微微一笑:
“飞雪有冰结大地之功,终不敌地下热流之力。清河汤泉源于落花崖下,热源在此,何惧飞雪。启心郎是否有兴一游?”
索尼明白了宁完我话中的含意。“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万松滴翠”之美之奇,这个奴隶用最后的几句话点透了。他微微点头,含笑问道:
“除落花崖外,还有神奇的地方吗?”
一向木讷少言的宁完我,此时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有。启心郎如果不避风雪,距此二十里外有一个地方,名叫‘幽洞神音’,也值得一游。”
“何谓‘幽洞神音’?”
“此去南山二十多里,半山之上有一幽洞,高约三丈,宽约百尺,深不知其数十里。洞内河水碧绿,清澈见底,漾漾****,可行小舟。两边翠玉妙叠,巧夺天工,有的似‘姜子牙钓鱼’,有的似‘赤松子会友’,有的似‘汉王拜相’,有的似‘齐王点兵’,有的似‘八仙过海’,有的似‘蟠桃拜寿’……形似,神似,似是非是,非是似是,灵犀相通之时,无不形神俱似。奴才曾揖小舟,依岸而进,每至先贤成名成业之处,以桨叩石,乞得偈语。果然,桨水轻叩之石,‘嗡嗡’作响,幽洞回应,不绝于耳,细加听辨,似为‘勿负初衷’四字,励人志气,发人深思。奴才前去约五里,怯于极寒,初衷未果,不终而返。因之心神愧疚而不曾向人道及。启心郎春秋鼎盛,风华当年,若能揖舟兴游,胜奴才千百倍了。”
索尼终于明白了皇太后让宁完我今日作陪的用心所在,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巧妙的提醒、规劝和鼓励,不仅显示了这个汉族奴隶的才智,显示了宁完我在皇太后身边的地位,也暗示了皇太后对自己的希望。他拱手一礼,拿起酒壶为宁完我斟满一杯酒:
“先生所教,令人神往。索尼愿睹‘万松滴翠’,愿闻‘幽洞神音’,请先生为我作导。”
宁完我急忙举起酒杯:
“飞雪迎春,大人会看到‘万松滴翠’,会听到‘幽洞神音’的……”
从午后申时到入夜酉时,索尼被召进孝庄的住室,作了两个时辰的禀奏。在禀奏中,索尼显示了他做了多年启心郎所积累的非凡才能。他的意图是十分明确的,他的态度是十分谨慎的,他的措辞是十分准确的,他所谈事情的根据是十分充分的。他捧着一个十分精致的鹿皮文书夹,把孝庄离开盛京后三个多月里多尔衮的讲话、作为及朝臣的反应,都记载得十分清楚,连日期、地点及有关人等,都记载得十分具体。关于他风闻的一些事情,也都十分具体地阐明了消息的来源,并分析了可信的程度,但都不带有主观上的褒奖或者贬低。这样,他不仅把一颗忠心捧给了孝庄,而且把三个月来朝中的一切,全面地、完整地展现在孝庄的面前,以供孝庄做出准确的判断。
索尼从容地讲着,孝庄冷静地听着。两个时辰内,孝庄什么也没有说。索尼等待的“万松滴翠”和“幽洞神音”始终没有出现。他失望了,在失望中来到宁园安歇。他默默地想着:圣母皇太后为什么不露一丝声色呢?这个玉人般的冷女人!
索尼离开之后,孝庄静坐桌边,闭目沉思。苏麻喇姑把糕点放在她的面前,她没有理睬;苏麻喇姑把热茶放在她的手边,她没有去拿;苏麻喇姑轻轻呼唤了一声,她站了起来,向苏麻喇姑惨然一笑,便倒在床榻之上,双手抱头,焦思起来。苏麻喇姑十分清楚,这情景,三个月前,她与蒙丽花去科尔沁送信时出现过,她与孝庄夜闯睿亲王府时出现过。她不再做任何事情干扰了,默默坐在桌案边,注视着横卧床榻、抱头焦思的主子。
“多尔衮毕竟是多尔衮啊!宁远兵败之后,他迅速地举起‘誓雪宁远之耻’的旗帜,恢复了士气。鼓舞了人心,掀起了一个更为雄武的征战准备,使各地的‘督田’章京也行动起来,并且向吴三桂和李自成伸手了,其才智、魄力是郑亲王济尔哈朗无法比拟的。自己希望的不就是这局面吗?多尔衮,难得的人才啊……
“多尔衮毕竟是多尔衮啊!用豪言壮语掩盖着悄悄的行动,用甜言蜜语掩盖着险恶的用心。六部官员悄悄地换班了,八旗将领悄悄地调动了。现在,又悄悄地罢去了六部贝勒的职务,攫取了六部政务的实权。下一步该向福临的鹿角盘龙椅下手了。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多尔衮,你的野心昭然若揭了……
“怎么办呢?立即返回盛京,剪除这个可怕的隐患?按照索尼刚才的分析,两黄旗将士仍然是可靠的,两蓝旗将士仍然可用,两红旗已向自己一边靠拢,大贝勒,郑亲王、肃亲王都会站在皇上一边……那不也是一场血火拼杀吗?在拼杀获胜之后,又有谁来收拾这个局面呢?又靠谁来‘入主中原’呢?在诸王贝勒中,没有第二个多尔衮!多尔衮,缺少不得的睿亲王啊……
“保住儿子的皇位和入主中原真的不能兼得吗?如果只能择其一而为之,那苍天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又把自己放在皇太后这样一个位置上?多尔衮的所作所为,不也在谋取鱼与熊掌的兼得吗?如果不能在儿子居于皇位之时入主中原,不能在入主中原中巩固儿子的皇位,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多尔衮,才智与野心混合,谋略与权术混合,阴谋与阳谋混合的能手,容不得,也少不得啊!对付这样一个对手,只能以谋略对谋略,以权术对权术,以才智对才智。只有当智慧与力量胜过他的时候,才能驾驭这个野心勃勃、才华横溢的枭雄……
“人生都在弄险啊,地上的许多道路,都是从危险的绝壁悬崖中伸展出来的……”
孝庄忽地从**坐起,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走到桌前,挥笔写下了一道诏令,掷笔于桌。因用力过大,笔杆一转,滚落在苏麻喇姑的脚边。当苏麻喇姑拾起毛笔时,孝庄的神色似乎犹豫了。她拿起诏令看了几遍,颓然地放进抽屉,轻声说道:
“召宁完我立即晋见!”
当宁完我跟随苏麻喇姑走进孝庄的住屋时,已经是夜半亥时了。孝庄的神情十分严峻,宁完我请安后刚刚落座,孝庄劈头问道:
“索尼奉睿亲王之命,劝驾迎驾返回盛京,共度年节,与臣民同乐,你觉得怎样处置才是?”
宁完我思索片刻,从容回答:
“奴才以为不可。”
“为什么?”
“睿亲王以辅政王身份,迎驾回京,自然是出于臣道。又派索尼前来劝驾,更显得虑事精细、忠恭可嘉。可现时是严冬,飞雪飘扬,皇上与皇太后舍暖趋寒,似不相宜。”
孝庄十分高兴宁完我的回答,特别是“舍暖趋寒,似不相宜”八个字,托出了这个汉族奴隶忠耿担忧之心。她缓和口气说道:
“这样一来,岂不使群臣失望吗?”
“皇太后明鉴。共度年节,与臣民同乐,自然是朝臣之望,圣德之举,睿亲王派索尼前来迎驾,也自然是从宣扬皇上的威德出发。若皇上体察睿亲王忠恭之用心,在这盛京之外,诏示全国臣民,庆祝年节,不囿于皇宫一地,恩泽于山川细民,岂不更符合睿亲王的用心吗?”
孝庄看得清楚,宁完我虽然口口声声称赞多尔衮忠恭之心,但实际上是正话反说,以虚示实。奴隶的地位使他不敢直接参与诸王贝勒之间的纷争,更不敢议论诸王贝勒的长短,这坚决阻止皇上返回盛京的态度,已经尽其胆略所及了。她拿起郑亲王自责自贬的笺表,递给了宁完我:
“你看看这份笺表吧!”
宁完我仔细地看着笺表,琢磨着,沉思着,长时间没有作声。孝庄问道:
“你认为还要待在这清河汤泉吗?”
宁完我的回答更为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