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为难之中。天不弃我,风雪故人来,特待老先生赐教。”
范文程沉默了。二十多年的幕僚生活,使他养成了十分谨慎的习惯。一方面因为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一贯厌恶汉族谋士参与诸王贝勒之间的内争,另一方面这种内争的结果,总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此刻,他虽然有“以静制动”的想法,因为还没有摸出孝庄的意图,不敢贸然托出,他在沉默中思索着如何启口。
孝庄看出了范文程的犹豫,暗暗地笑了。足智多谋的范文程,有时表现得十分世故,人们常骂他“老奸巨猾”,其实他心里何尝轻松呢?披风冒雪而来,没有一团火揣在怀里,能深夜来访吗?但此刻却坐在火盆旁边沉默了,为难了,心中的才智不敢吐露了。多么步履艰难的年老谋臣啊!为了解除范文程的疑虑,孝庄说道:
“有人送给我两个字、两句话‘忍让’‘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让常人之所不能让’。老先生以为如何?”
范文程抬起头来,急切问道:
“献此策者是谁?”
“宁完我。”
“他,他在这里?”
“老先生三个月来,远在盖州汤泉,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范文程突然跪倒,声音战栗,老泪涌出,叩头说道:
“罪臣三个月来,身在盖州,心在朝廷,瞬息不忘皇上和皇太后之恩。现时,睿亲王权倾朝廷,党羽已入六部,其势日炽。宁完我所献‘忍让’两字,极为切当。请皇太后依宁完我之策,以‘忍’为正,以‘让’为奇,正奇相辅,制服睿亲王。”
孝庄离座,急忙搀起范文程:
“可惜宁完我只讲了‘忍让’二字,把正奇之用,留给老先生了。”
“这……”范文程又犹豫了。
苏麻喇姑借为范文程添茶之机,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老先生又犹豫了,怕自己是汉人,不便参与这样的事吧?”
“不,我不敢忘记太宗皇帝知遇之恩。”
“可你害怕与我们同心同党……”
“不,不,我是,我是正在想啊!”
孝庄看着苏麻喇姑笑了,这个聪明的侍女把范文程逼到了墙角,不容这个老谋臣不讲了。她佯装制止苏麻喇姑,从容地说道:
范文程苦笑着连连点头,在这个女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已无须隐藏,也不敢隐藏了。
“皇太后明鉴。党同伐异,臣有三事禀奏:一、请以皇上和两位皇太后的名义,下发诏令,恩准郑亲王自责自贬之请,诏令睿亲王为首位辅政王……”
“这样可行吗?”
“关键之处,在于这份诏令为圣母皇太后所发。此诏一出,诸王贝勒套在圣母皇太后头上的‘不参与朝政’的紧箍圈就自行脱落了。二、请以圣母皇太后个人的名义发出懿旨,诏令首位辅政王代君理政,克取宁远,入主中原。使六部官员皆知,辅政王首位之权,系圣母皇太后一时所托,必要时,亦可下诏收回。三、如果启心郎索尼可以信赖,可将上述诏令,让其带回,当作惊世之功,献于多尔衮;若索尼不足信赖,可让其空手回京,诏令可迟几天派人送回。臣之所言,乃宁完我‘忍让’二字的正奇之用,请皇太后明察。”
孝庄扶案而起,大声说道:
“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她从抽屉里拿出写好的懿旨交给范文程:
“老先生请看,这是否可用?”
范文程接过一看,懿旨是这样写的:
奉天承运。大清崇德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懿旨:
郑亲王自责自贬,有诸葛孔明之风,足为朝臣楷模。其不恋高位,不专权势,更堪群臣效仿。笺表所请,特予恩准。现命睿亲王多尔衮为摄政王,郑亲王济尔哈朗仍为辅政王,代君听政,以期克取宁远,入主中原……
范文程看完,向孝庄深深一礼:
“臣一颗久悬之心,落到实处了。臣这就告辞。”
“老先生保重。这次清河汤泉之行,权作风雪夜晚的一场神仙梦吧!”
范文程会意地笑了。他悄悄而来,又悄悄而去,连马蹄足迹,也被大雪覆盖了。
索尼在第二天午后离开汤泉,带走了孝庄的懿旨。几天之后,索尼便接替了谭泰在两黄旗中的权势。
年节清晨,在盛大的朝贺典礼上,多尔衮登上了摄政王的高位。孝庄头上的紧箍圈也同时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