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宁远决战,前后历时二十多天,将士都十分疲惫,急需粮食保养,以恢复其体力。但宁远粮秣所剩不多,四周粮仓农舍已被东虏洗劫一空。如果宁远一旦被围,将士将有挨饿之虑。无粮养兵,其兵自散啊……”
王家彦落下了矜持的侍郎架子,在议事厅里团团乱转起来。
“还有,宁远驻军虽有十多万之众,如果都是卑职的属下,再苦再累,也能坚持。可惜许多将士,都是原来洪承畴统率下的其他总兵的人马。胜利之师好带,败退之兵难治,如果将来万一战斗失利,则后果不堪设想。”
王家彦停止脚步,无可奈何地问道:
“将军难道没有一点办法吗?”
“有。卑职有一个应付此种局面的办法,请大人定夺。”
“好,快讲!”
“为再次重创东虏,保卫京师东面的屏障,请侍郎大人以监军之名,暂留宁远,与卑职并马疆场,合力拒敌……”
“本职,本职不曾打过仗啊……”
“卑职不要大人冲锋陷阵,只是借大人盛名虎威,便于调遣各部兵马。若蒙大人同意,卑职立即奏请圣上恩准。大人以为如何?”
吴三桂这一招,可把王家彦吓坏了。在惊慌中,透露了吴三桂最需要的消息:
“将军勿虑,宁远情况,圣上了如指掌。据本职所知,圣上正在考虑对将军的重用。兵部尚书一职,圣上亦寄希望于将军。若内阁辅臣陈大人、魏大人等不再掣肘,诏将军进京晋见之旨会很快发出。将军来日可以调遣的兵马,何止宁远和山海关的劲旅啊!”
吴三桂的目的达到了,刹那间他心底醉了:三十一岁的兵部尚书,在明朝二百七十多年的历史上是没有先例的。宁远一战,终于把自己送上了云端,可以凌空飞鸣了。他的心向崇祯皇帝一边游动了,靠近了。
吴三桂毕竟有他的鬼聪明。他十分清楚,皇上是一个猜疑成癖的人,你要往东,他偏要你向西;你不想干的事情,他偏让你干,也许这就是他的“天纵英明”!对待这位多疑的君王,必须采用特殊的办法。吴三桂在沉吟片刻之后,神情极其恭敬而庄严地说道:
“侍郎大人真是不了解卑职啊!卑职虽有一腔忠君爱国之热忱,但才力不足,宁远一战,已使卑职筋疲力尽,捉襟见肘,何敢有所奢望。请大人代卑职奏明圣上:吴三桂能在今生今世,做圣上的一名边卒,为圣上执戈巡哨,其愿足矣!卑职这就拜托大人了。”说完,向王家彦深深施了一礼,捧呈了一颗非常诚恳的心。
王家彦被吴三桂玩于股掌之上,全然不知,竟然挽起吴三桂的手臂连声说道:
“‘做一名边卒’?好!‘执戈巡哨’?好!‘其愿足矣’?好,好!本职一定奏明圣上……”
当吴三桂玩王家彦于股掌之上的时候,锦州城里的祖大寿,以多尔衮的名义派来了使者,也进入了宁远城,而且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吴三桂的书房。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吴三桂的表兄、祖大寿的长子祖泽远。
祖泽远是化装成商人,绕道中后所,也是由宁远西门迎恩门进城的。因为宁远城东一带是辽东巡抚黎玉田的防区,根本不能通行,也不便通行。而宁远城西的防区,是由副将杨坤负责的。杨坤与祖泽远很熟,交情也不错,以往清廷与吴三桂的书信往返,都是通过这条渠道秘密进行的。更为方便的是,守卫迎恩门的将领,正是祖大寿的次子祖泽溥。所以,祖泽远在弟弟祖泽溥的保护下,可以毫不担心地走进吴三桂的书房。
午后未时,表兄弟在书房里见面了。祖泽远首先献上了多尔衮赠送给吴三桂的新年礼品——那颗曾使孝庄惊讶的“翡翠连环珠”。吴三桂是识货的人,他端详着这九颗翡翠结于一胎的稀世之宝,眼睛也有些发直了:这九颗翡翠中的任何一颗,也比崇祯皇帝犒军的三万银两价高百倍。穷酸的朝廷,富有的大清,真是天壤之别啊!他那颗向崇祯皇上靠拢的心,忽地又向清廷移动了。
祖泽远看在眼里,他没有说话,拿出多尔衮写给吴三桂的书信,轻轻地放在“翡翠连环珠”上。这封信写得十分简单:
……除旧布新,天时难留;旧符新桃,人事可期。宁远将军桑梓天地,物华天宝,愿将军世代怜惜;关宁势如天造咽喉,进退可倚,愿将军世代扼据。若地无越篱之盗,关无更戍之师,多尔衮决不图也。荷戟顿首,勒马颂祺……
吴三桂被这封强硬的书信震住了。他清楚多尔衮的为人,决非济尔哈朗可比。他看着这封书信的每一个字,暗暗地思索起来:
‘除旧布新,天时难留’。这话不假啊!明朝也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起死回生的希望太渺茫了,用三万银两犒军就是一个可悲可怜的信号。没有银两支撑的朝廷,是维持不了多久的。看来一个新朝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像洪承畴那样大杰大贤的人,不也抛弃了兵部尚书、太子太保的头衔,归顺大清了吗?天时既然如此,自己就是在山穷水尽的朝廷当上一名兵部尚书,又有什么意思呢?……
“‘旧符新桃,人事可期’。这话也不假啊!但换掉‘旧符’的‘新桃’就一定是多尔衮吗?听说李自成已在襄阳建朝称王,并进入三秦,手中握有百万之师,不也能够换掉‘旧符’吗?‘人事可期’,这一宝该押在谁的身上呢?”
祖泽远见吴三桂手握书信,沉默不语,脸上显出犹豫不定的神色,便从旁边逼来:
“表弟,不瞒你说,宁远一战,你使济尔哈朗跌了台,现时清廷的权柄,已操在多尔衮一人之手,‘誓雪宁远之耻’的风暴,正在辽东大地兴起,从亲王到士卒,从朝廷到村社,都在为攻打宁远作准备。而这一切的发起人和组织者,就是多尔衮啊!……”
吴三桂像是听到了八旗兵马的围猎声、冲杀声和卷地而来的马蹄声。他心里有些惧怯了。如果多尔衮挥师西进,再来决战,自己刚刚浮上云头的声望英名,就会立即毁灭的。他放下手中的书信,静听祖泽远讲下去:
“表弟,你还不了解多尔衮这个人啊!这个人比皇太极更难对付。他既有宏图大略,也有机变权谋,现时虽是辅政王,但群臣俯首,众将帖服,其权力声威,绝不亚于万乘之尊,是大清的实际统治者。他总理朝政,巨细分明;恩威赏罚,至明至公;善谋善断,心细胆大;一言九鼎,掷地有声。他特意要我向表弟致意:若宁远与盛京通好,则表弟在宁远的所有家产,将与大清日月同在。若表弟失此良机……”
王家彦带给吴三桂的喜悦和希望,在祖泽远的突然停顿中全部破灭了。吴三桂陷入绝望的苦恼:
“是啊,自己在宁远的全部家产,都明晃晃地摆在多尔衮的脚尖前。崇祯皇帝已无力保护自己,李自成远在几千里外,也是鞭长莫及,只要多尔衮用脚尖猛力一踢,自己的全部家当就全消失了。什么山海关总兵?什么兵部尚书?都是一场五光十色的春梦。‘左右逢源’,真是左右为难啊……”
祖泽远见吴三桂眉头紧锁,知道多尔衮强硬的方针见效了。但他摸不清吴三桂到底会取什么态度,是‘高山流水’呢?还是‘琴碎音绝’呢?他怕这根弦因绷得太紧而骤然断绝,自己回去不好交差,便以亲切的口吻说道:
“当然,这是表弟生死攸关的大事,多尔衮特意叮嘱我向表弟致意:如果表弟认为时机未到,不便明有所举,也可以再等一些时日。”
这真是几句多余的话啊!如果没有这几句话,吴三桂可能在沉默片刻之后,为了自己在宁远的财产,立即做出向清廷归降的决定,祖泽远也将以游说之功列名于清代的《名臣传》里。由于这几句多余的话,使吴三桂窥见了多尔衮的底牌:原来是一种敲诈啊!他决定用敲诈的办法对付多尔衮的敲诈,要叫多尔衮明白,吴三桂不是低价可以收买的。再说,在这讨价还价中,谁知道天上的风云还会怎么变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