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崇祯皇帝,他早已失去了希望,改朝换代,只是个时间问题。李自成从太原出发,南北两路夹击北京,也许就是一次改朝换代的交接。在这个交接中,他既不打算再为明朝效力,更不准备为崇祯皇帝殉葬。在他看来,历史上那些忠君殉节的臣子,要不是愚蠢到顶的傻子,就是沽名钓誉的骗子。对一个通晓权变的才智将领来说,改朝换代只是一个飞黄腾达的时机,原没有什么可怕的。
对于多尔衮,他仍然认为是一个难成气候的野蛮外夷,纵然有一点本事,可以凭着凶暴蛮力横行一时,最终还是要失败的。辽国曾有个皇帝叫耶律阿保机,雄武一时,夺去燕云十六州,最后还不是烟消云散了。金国完颜晟父子,何等厉害,三次南侵,攻陷宋都,掳走了宋朝两个皇帝,占据了半个江山,结果呢?还不是从中原滚了出去。中央之国,天赋为主,夷狄之患,断难长久,这是什么朝代也变不了的。洪承畴是朝廷重臣,九州人望,竟浑然归顺东虏,自毁名节,实在令人惋惜啊!
对于李自成,通过密云巡抚王则尧拉上关系之后,他的心里觉得扎实了。李自成托人找上门来,说明大顺皇帝对自己的重视,在满朝文武畏闯如虎、谈闯色变的今天,自己心神不惊,确实是格外的幸运了。西安使者已有表示,如果自己能在内应义军中略有贡献,保住北京和宁远的家产当无问题。这叫“附贼”吗?自己不是朱家的子孙,何必为朱家殉难呢?谁知朝中有多少大臣,已在暗中通好了闯王?连秦王朱存枢、晋王朱存桂不也投降了闯王吗?当然,对闯王的施政方针,至今还是一个令人难解的“谜”:“贵贱均田,割富济贫”,包括有功于闯王的富家将领吗?“五年不征赋税”,那朝政开支由何而来?难道还要从天下的富户身上抽血吗?前景也难于把握啊!
吴三桂听了,尽管不完全同意父亲对清廷和多尔衮的看法,但对崇祯皇帝和李自成的分析,使他折服了。特别是对李自成的看法,给了他极大的启示。父亲是精明的,在京师厂、卫暗探的监视下,巧妙地周旋于多疑的帝王身边,不仅取得了中军府都督的地位,而且通好了闯王,这需要多大的胆略和才智啊!在政治漩涡里,赤心直言的人从来都是弱者,历史可能会给他以斑斓的光彩,但现实给他的,只能是结痂的伤痕;而笑脸巧言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历史可能会给他以臭骂,但现实给他的,却是权力和实惠。现实是滚烫的、带血带肉的,而历史呢?只是一页发霉的、冰冷的废纸。在这张发霉的纸上,又都是权势的获得者在书写历史啊!
父亲开拓了一条绝地逢生的路,如果能保住北京、宁远的家产,能保住已有的地位和权势,为什么不可以归顺大顺皇帝呢?历史上许多旧朝的老臣,不都成了新朝的重臣吗?如果改朝换代能像切豆腐一样一刀分明,不留一丝牵连,那几千年的历史又怎么衔接呢?好在自己带兵以来,还没有与闯王对阵厮杀过,在感情上没有什么过节,而自己十多年的辽东抗清史,也许正是闯王所需要的。陈永福、白广恩以败军之将,尚能得到闯王的重用,自己以十万宁远铁骑投资,以辽东江山入股,还怕换不到一个侯爵王位吗?
吴三桂的心,急剧地向李自成一边游移了,靠近了。夜半亥时,当崇祯皇帝对着太监王承恩流泪的时候,吴三桂把话题移到了如何对付崇祯皇帝的谋略上……
两个时辰之后三月一日清晨寅时时分,崇祯皇帝刚刚蒙眬入睡,乾清宫的值班太监跪在暖阁外大声禀奏:山海关总兵吴三桂于丑时三刻来到皇极门前,跪请晋见圣上。崇祯皇帝骨碌一下从锦榻上坐起,要跪在门外的太监重复一遍。他心里觉得十分欣慰:吴三桂没有使朕失望啊!他急忙走出暖阁,宫女捧来温汤,他草草漱洗,穿上龙袍之后,便坐在御椅上,等候着吴三桂的到来。
崇祯皇帝近年来,虽然多次嘉奖吴三桂,但召见面晤,这还是第一次。当吴三桂在太监引导下走进乾清宫的刹那间,那魁梧的身躯、那轩昂的神态、那英俊的容貌、那潇洒的举止和那装束整洁的仪表,使崇祯皇帝十分惊讶:多么英俊的将领啊!当吴三桂跪在御案前叩头晋见时,崇祯皇帝急忙走下御台,双手扶起,挽臂走向暖阁一边的紫檀木镶金玉石茶几旁。吴三桂在皇上落座之后,急忙跪倒请罪说:
“罪臣吴三桂,昨天奉诏进京,因体带辽东腥膻之气,衣染战场硝烟之灰,不敢晋见圣上。夜间,臣三次斋浴,以洁其体,以更其衣,今晨迟来请罪,乞圣上宽恕。”
崇祯皇帝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知礼的边将,不禁喜形于色,亲切地说道:
“朕知卿忠耿之心,赐座。”
吴三桂叩头谢恩之后,十分知礼地坐在茶几下方的一个宫凳上。在一阵君慈臣恭的询问、禀奏之后,崇祯皇帝把话拉了正题:
“闯贼猖獗,进犯京师,朕观各镇将领之中,无出卿之上者,特诏卿来京。灭贼之功,如同开疆;拱卫之劳,公侯之赏。望卿勿负朕意。”
吴三桂急忙跪倒禀奏:
“臣乃沙场一武夫,蒙圣上如此垂爱,敢不以肝胆涂地相报。若臣能解圣上疥癖之忧,不枉虚度此生。臣接诏令,即飞马而来,正欲为圣上效命疆场。”
“好,好!有卿如此,朕何忧之有?卿所率宁远铁骑,现居何处?”
“臣所率兵马,住于中军府都督府邸内。”
崇祯皇帝以为吴三桂心情过于激动,没有听清他的问话,便重复问道:
“卿所统率的宁远铁骑,现在何处扎营?”
吴三桂这才抬起头来,大声答道:
“圣上,臣昨日来京,仅带护卫亲兵一百人,现住在中军府都督府邸内。宁远十万铁骑,已在山海关整装待发。”崇祯皇帝“啊”的一声,心里凉了。他向吴三桂看去,那轩昂的神态里含有诡诈,那英俊的脸上泛着狡黠,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有着一股捉摸不定的神色。他心里紧张了:这个人也许比吴襄更难斗啊!他立即谨慎起来,连说话也注意分寸了:
“朕诏卿前来勤王,难道你的一百名护卫亲兵就能够破闯贼吗?”
吴三桂并不紧张,语气似乎更为坚定了:
“禀奏圣上。闯贼羽毛已丰,拥兵百万,莫说臣的一百多亲兵不能破贼,就是宁远十万兵马,也未必能一战而胜。”
“卿既明此理,何不挥全数兵马入关?”
“圣上,臣也想朝发而夕至,夕至而深夜破敌。但宁远之师,有的非臣之原属,派系之分,由来已久。松锦战役中,洪承畴以兵部尚书衔兼任蓟辽总督之职,尚不能一统指挥,导致全军败溃,何况臣仅为山海关总兵,何敢举师轻移。圣上,臣是有心而无力啊!”
崇祯皇帝听出来了,吴三桂在拥兵要官。一个月前,他曾想给吴三桂挂个兵部尚书衔。后来,兵部侍郎王家彦从宁远犒军回来,曾上表为吴三桂奏请,他犯疑了,便将此事压了下来。拥兵自重者必有异心,这是需要时时警觉的。但今日形势险恶,只能忍隐不发了。他以关切的口气问道:
“卿还有哪些难处,一并禀奏。”
“圣上明察。军旅征战之事,通常是杀敌三千,自伤八百。宁远惯战骁勇之士卒,都有家室拖累,随军入关,势成累赘,京郊亦无处豢养,必然影响士卒破贼;若弃之辽东,生计失落,势必令士卒牵肠挂肚。臣散其祖上存资二十万银,每人仅得二两。二两碎银,如何买得一条不怕死的性命。臣接诏之后,心急如焚,操之过急,怕士卒哗变;从长计议,恐圣上担忧。圣上,手中无钱,办事就难;囊中无银,难指使人。臣手握兵马而难于施展啊!”
吴三桂连连叩头,额头上透出殷红的血斑。崇祯皇帝心里明白,吴三桂要钱了。而且是吴襄式的要法,是明目张胆的敲诈。看来,不拿出百万巨资,宁远铁骑是不会入关的。事到如今,先渡过这道难关,以后再算这笔账吧!他站了起来,扶起吴三桂,十分信任地宽慰道:
“卿勿悲痛,卿勿悲痛!军饷筹措有误,朕之过也。现已筹措八十万两,尚缺二十万两,近日即可全数筹齐。未识卿面,尚存疑虑;君臣相晤,朕意决矣;三日之内,朕在平台为爱卿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