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豪情陡发,跪倒发誓:
“臣若有负圣上之托,天诛地灭!臣若不能在京师城下歼灭闯贼,尸骨无存!”
吴三桂离开乾清宫后,崇祯皇帝立即下旨召皇亲左都督田弘遇进宫。为了抓住狡猾的吴三桂,他豁出血本了。
三月二日晚上,田弘遇在府邸大厅里,为了欢迎吴三桂,举行了一个奇特的宴会。
田弘遇是已故田妃的父亲,六十多岁,蓄妓成癖。因田妃才貌俱佳,极会处事,是崇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皇上的恩泽,促成了田府的发迹,其家产之殷富,在皇亲国戚中是无与伦比的。田妃病故之后,崇祯皇帝把往日的宠爱变成了无尽的情思,更加袒护田府,授田弘遇以左都督之职,就是皇上恩眷不绝的佐证。田府权势之大,也是令人生畏的。今晚,拥有巨大财产和权势的田弘遇,突然屈尊宴请吴三桂了,真是一件怪事。
吴三桂接到邀请后,心里十分高兴。田弘遇设宴招待,是他晋见皇上后第一个反应,说明他的身价明显提高了。但吴襄心里十分狐疑:皇上此刻虽然面临着闯王兵临城下的威胁,但对付一个仅有一百多亲兵的入京边将,仍然具有生杀予夺的力量,人到诸事不顺的时候,越容易产生猜疑,何况本来就是一个多疑的帝王。吴襄父子悄悄地猜测着:今晚的宴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宴会呢……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宴会。在田府辉煌的大厅里,在各式彩灯照耀下,在一班女乐的弹奏声中,在美酒佳肴奇香奇味的氛围里,在铺垫的猩红毡毯之上,几十个上下忙碌的角色,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没有一个男人,也没有一个皇亲王公作陪。田弘遇奇特的喜好和风格,一开场就突出地显露出来。魏紫姚黄的田府啊!
吴三桂在锦衣裘袍、倜傥不羁、谈笑风生的田弘遇陪同下,走进了这个女儿的世界,他立即陷入诧异之中。在江南丝竹轻柔缠绵的仙曲里,他觉得四周都有仙女在飘然闪动;一团团摇曳凝聚的秀发,如一朵朵舒展收拢的墨云,一双双晶莹的眼睛,如夜空闪烁嬉戏的星光;逢迎、称颂、敬酒、问候的声波,不绝于耳;起落舒展的衣袖中飞出的温馨奇香,更使他心旌摇**了。这是从未见过的夜宴啊!吴三桂突然清醒了:和田弘遇打交道可要警惕啊!他十分谨慎地应酬着,连往日纵情豪饮的风采,也暗暗地收敛起来。
酒过三巡之后,田弘遇举手微微一挥,音乐停奏了,少女停舞了,一切都似乎凝固了。几个侍女走到大厅一边,拉开了红绒流金的幔帐,二十箱雪白的银两一溜儿显露出来,闪着亮光。田弘遇举杯说道:
“毁家纾难,人人有责。接圣上谕旨,知将军尚缺军饷百万。内库八十万银两,今天已发往宁远,所缺二十万银两,田府倾其所有,如数补齐。请将军检验收讫。”
吴三桂这才明白,今晚的宴会,原来是交割自己所敲定的银两啊,怪不得没有任何人作陪,皇上要老丈人出血,确实是应当秘密进行的。他体谅皇上和田弘遇的苦心,急忙举杯作谢:
“左都督如此慷慨大度,举手解三桂燃眉之急,宁远十万将士,将铭记五内,永世不忘。”
田弘遇微微一笑,对身边一个年龄稍长的侍女说道:
“吩咐总管,速将这二十万银两送往吴府。并代我向中军府吴老将军致意。”
吴三桂高兴了,举起酒杯,与田弘遇拱手为礼,同时饮尽杯中美酒,同时发出朗朗的笑声。笑声刚落,吴三桂陡然醒悟了:险啊,几乎上了这个老家伙的圈套:饷银入府,不就是冒侵私吞吗?他心里打了一个冷战,急忙说道:
“且慢!大人,这二十万两饷银,决不可送进小人府邸。知者谓‘就近交割’,不知者岂不以此定小人‘冒侵私吞’之罪吗?请大人训示贵府总管,把这二十万银两,交于内库,速发宁远。”
田弘遇纵声大笑:
“将军请谅。老夫一时虑事不周,几乎玷污将军的高风亮节,有罪,有罪!将军清明如此,虑事精细如此,实国家之福,可喜可贺啊!”
女乐闻声弹奏起来,乐曲悠扬,八个着装艳丽、发髻高悬、羽衣薄裳、宝月祥云似的江南歌伎,右手执着精巧的袖珍银壶,左手托着玲珑的红玉酒盅,踏着乐曲轻盈而出,边舞边唱,歌声清甜秀美:
三月云,三月雾,三月青草铺满路。一夜东风山关来,绿满丹桂树。云雾有情风有意,但愿春常驻……
歌伎们在飞裙舒袖中,各自巧妙地、举止传情地把八只斟满清酒的红玉酒盘献在吴三桂的面前,恰好组成了一朵梅花。好看极了!
歌舞开始时,吴三桂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对田弘遇这奇特的宴会仍有戒备。但随着乐曲旋律的酥动身骨,随着传情含嗔神态的挑逗心弦,随着那白嫩手臂的轮番刺激,特别是这首新歌对他的巧妙歌颂,他头脑里那根戒备的神经慢慢松弛了,而那些被压抑的多情种子,迅速地苏醒过来。当八只酒盅组成的梅花开在他面前时,酒未醉人,人自醉了。在歌伎们逢迎、赞颂、吹捧、祝福和传情眼神的督促下,豪饮之情勃发了。八盘美酒,一饮而尽。酒盅太小了,酒不过四两啊!
这时,一个幽艳绝色的女子托着一碗醒酒汤出现在大厅里,乐班停止了弹奏,歌伎们匆匆让开,连四周的红烛银光也显得格外辉煌。她,妙龄十七,玉质娉婷,美发如云,额秀颐丰,两眉如黛,双目顾盼有情,眉宇间闪动着迷人的神韵,浅浅的笑意使人销魂落魄。她也许是遵照田弘遇的安排来的,要不,出现的时机为什么这样凑巧?她也许是慕吴三桂的英名而来的,要不,那神情为什么不带一点忧伤?她也许是奉命与慕名两者结合促使的,要不,为什么舞住曲停,众星烘托,而又是那样的从容不迫,落落大方?她就是历史上小有名气的陈圆圆。这个美丽的、可怜的女子,从这个晚上起,几百年来,被当作吴三桂恶行臭名的诱发物而遭到后人不公正的嘲弄。
陈圆圆走着,想着,宽阔的大厅,沉静的氛围,木然的人群,都像是为她倏然而来的回忆提供了时间和空间:
“太湖边,玉山下,在一个松、竹相映的庭院里,自己降生了。当时也是这样的沉静无声吗?不,妈妈说过,自己是哭叫着来到这个世界的。也许那第一声哭叫,就是自己泪的一生的开始,要不,在童年的记忆里,怎么也忘不了庭院石山旁那丛青青的泪竹呢?……
“酷爱音乐的父亲和通晓诗书的母亲,把他们天赋中最美最佳的骨血精髓传给了自己,对音律的悟性,对诗书的醉性,对棋画的恋性,编织了自己十三年的岁月。若不是父母的潦倒病故,自己也许会成为第二个李清照的。唉!李清照不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吗?……
“三年的歌伎生活啊,喜酒,愁酒,甜酒,苦酒,还有不是酒的酒,自己都喝了。在苏州梨园王国里,自己用泪,用血,用对父母不尽的怀念,用对人间摸不到的爱和推不开的恨,唱出了清越绕梁的歌,把欢乐送给人间,把痛苦留在心头。十六岁时,就与柳如是、董小宛、顾涛、杨宛齐名了。她们都是名妓、娇姬,而自己呢?却成了樊笼里啼血的杜鹃。这是什么样的酒啊?是夜梦送来的‘醒酒汤’吧!
“歌伎是什么?是一种会发出声音的物件啊!如锦,如缎,如猫,如狗,如雨天的蓑衣,如冬天的棉絮,如夏天的一把折扇,是一件满足王侯们千种需要的活物。田弘遇在苏州用五万重金购买了自己,又把自己供养在田府,并让自己熟习已故田妃的种种——田妃的‘德’,田妃的‘容’,田妃的‘言’,田妃的‘工’。田妃的‘工’啊,谁能想得到呢?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去填补田妃死去的空隙,去接续皇上对田妃那种不及泯灭的情愫,以维持田府显赫的皇亲之势吗?这也许是天下最美、最奇、最残酷的买卖吧……
“等啊,等!在这辉煌的又冷得寒心的府邸里,等尽了春夏秋冬。如今又是春天了,春风,春雨,春情,春梦,这桩买卖为什么还不成交呢?莫非闯王东渡黄河,南北夹击的马蹄声,已使倒霉的皇上乱了心,失了性,断了情吗?报应啊,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人间还有使皇上害怕的人啊!可那天外的天真是晴朗的吗?……
“这个人就是吴三桂吗?好一个败东虏王于宁远城下的总兵,好一个英俊的汉子啊!命运又把自己推到这个人的身边。人儿啊,你有一颗什么样的心呢?”
三丈之遥的猩红毡毯走尽了,陈圆圆收住了跳动的心弦,略施一礼,把“醒酒汤”献在吴三桂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