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洛会惊恐失声,跪倒叩头高呼:
“摄政王明鉴,臣有忠言禀奏啊……”
“拉下去,鞭打五十,再行禀奏!”
两名护卫闻声而入,架起何洛会奔出殿门。少顷,传来何洛会的号叫声。
多尔衮面色铁青地坐在方台的椅子上,用冰冷凛然的目光审视着面前的文武朝臣们,似乎在用殿外传来的号叫声告诫大家:都他妈的老实一点。
何洛会被两个护卫架进殿门,摔倒在方台之下,由于后背、屁股已被鞭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活像一个血人。人们心神一下子惊慑了,暗淡了,发冷了。何洛会挣扎爬起,跪伏于地,把头一仰,慷慨激昂地禀奏起来:
“摄政王明鉴:臣乍听锡翰被委以‘西行’重任,不胜惊恐战栗,思之再三,决定冒死参奏。臣绝非与锡翰争夺‘西行’使团正使之职,而是为皇上的不朽江山着想。锡翰确有一颗忠心,但不是忠于皇上,而是忠于肃亲王豪格啊!
“四年前,太宗皇帝驾崩,朝野悲痛欲绝。可在太宗皇帝驾崩的第二天深夜,有人来到正蓝旗大营,与俄莫克图、伊成格、杨善密谋,企图拥立肃亲王豪格继位。这个串联谋反者,正是贝子锡翰。请问锡翰大人,这是忠于皇上吗?
“大军入关前夕,豪格的心腹俄莫克图、伊成格、杨善、罗硕再次谋反,锡翰早知其谋,不予揭发,若非睿亲王当机立断,防患于未然,其后果不堪设想。请问锡翰大人,这是忠于皇上吗?
“近两年来,锡翰身为御前近臣,侍奉于皇上左右,本应竭其心力,事君若父。可他阳奉阴违,有时蓄意刁难。去年八月,皇上塞外之行,曾有失落山林之危。前年五月,皇上南苑围猎,曾有箭落马前之险。请问锡翰大人,这也是忠于皇上吗?
“西藏远离北京,藏人鲜知朝廷实情,使节出自天庭,一言一行皆系祸福。选用锡翰大人传谕圣恩,臣确不放心。若锡翰大人阴为豪格张目,后果不堪设想。臣冒死参奏,实出于公心而非私怨。若摄政王心存疑虑,现锡翰大人在此,臣愿与其对质。”
何洛会带着背上真的鲜血烂肉背诵的这段台词,如同战场上几十门红衣大炮突然响在人们的四周,烟尘弥漫,铁屑如雨,火药味塞鼻灌耳,呛人肺腑。
大贝勒代善神魂茫然了,在这海外奇谈面前思绪转不过弯来。他怀疑何洛会病成癫狂,也怀疑自己听觉失灵,暗暗用牙狠咬下嘴唇,以判断自己的知觉,他的下嘴唇疼痛了。天哪!人为什么长一个圆的嘴巴和一条软而灵便的舌头呢?
英亲王阿济格恍然大悟了。嘴巴回归了原位,嘴角挂起了微笑,眼睛恢复了常态,而且闪烁着喜悦的亮光。他诡秘地一笑,向何洛会送去了赞赏的眼神:有种!是条硬汉子。
郑亲王在意外、惊骇、胆寒、心冷中完全明白了:这个光棒,捧着血肉在“跳加官”啊!一场编排就绪的血腥迫害就要开始,四年前福临继位的历史将要重写,拥立福临继位的功臣将变为罪人,谋反的罪人将变为功臣,豪格将重新进入监牢。多尔衮啊,这个狡诈的历史篡改者。
索尼在这突发的事件面前,表现了出奇的镇定。他没有理睬何洛会和锡翰,也没有照应他的伙伴鳌拜和塔胆,仍然端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注视着多尔衮,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又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毫无瓜葛。其实,他此刻心急如焚:肃亲王豪格被这条疯狗咬上了,而且将置于死地。但他现时把握不准的是:多尔衮安排的这场演出,究竟要走多远?
内院大学士宁完我,此时却不再弯腰低头,形同打盹儿。他昂首挺胸,沉静无比,用熠熠闪亮的目光,寻索着会场上每个人的神情变化,将其迅速而准确地收入眼底。他倾听着何洛会那惊动鬼神的奇谈怪论,一字不漏地纳入脑海。他特别注视着多尔衮神情上,目光中喜怒哀乐的细微变化,和那种似有似无、瞬起瞬失、极难捉摸、极耐品味的情绪流露,采撷聚拢地藏于心中:人啊,真是“万物之灵”,可这灵性为什么因时、因地、因人而变化无常呢?
人们都被何洛会“理直气壮”的参奏吸引了。参奏中透露的扑朔迷离的内幕,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他们都似乎忘却了自己也是四年前那场争斗的目睹者或参与者,似乎都忘却了那场争斗的实情或部分实情,而随着何洛会的指引,去寻索那桩公案中的隐秘,希图看到一个不同于四年来已经定格的新图景。他们把目光投向锡翰,希望这个被弹劾者能说出惊人的隐情秘闻,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人们对隐秘的追求,立即强化了武英殿内紧张而森严的气氛,把舞台上两个打闹的小厮,推到了舞台的中心。
从何洛会开始背诵第一句台词起,多尔衮就把注意力移到济尔哈朗、索尼和宁完我的身上,并注视着人们情绪上的变化。他看得清楚:济尔哈朗慌神了,眼睛里射出的目光是绝望的仇恨,这种目光,只有被押上刑场的囚徒才会有的。他看得清楚:索尼心乱了,这异常的镇定,只是内心异常惶恐的折射,是这个启心郎十多年来练就的特殊本领。四年前在三官庙的那次会见,自己就领教过了。他看得清楚:宁完我在冷静地思索着,那骨碌转动的眼睛,那不停探索的目光,那毫无表情的面孔,是在洞察着每个人的心机?还是在摄取着每个人的表现?是要把这风云突变的一瞬,禀报给宁寿宫那个女人吧!他心里悠悠地浮起几丝快意:
“宁寿宫的女人啊,多尔衮昨晚在宁寿宫的卑躬屈膝,就是为了这个时辰的到来啊……”
早膳之后,孝庄由婉儿和两个宫女伴随走出了宁寿宫。啊!风和日丽,春光融融,杨柳吐黄缀绿,松柏碧翠葱茏。“春不负人人负春,竟忘了快到清明节了。”孝庄抬头望着奉先殿墙内几棵高大的苍松翠柏和松柏上空的蓝天流云,心旷神怡,目眩情溢了。
那时的紫禁城里,古树极多。明代二百余年在宫苑广植林木,除城垣四周、宫苑空处、殿宇前后林木森森外,几乎每座宫院里,都有几棵姿态奇异的古松、古柏、古槐。紫禁城被遮掩于浓荫之中,幽静、深邃而壮美。
孝庄今天着一件银白色洒金旗装长袍,上罩一件藕色掐牙坎肩,肩披一条紫绸长巾,脚蹬一双褐色鹿皮飞云浅口鞋,在着红戴绿的婉儿和宫女衬托下,显现素洁淡雅。她们沿着奉先殿前的宫苑陛道,轻声谈笑着向西缓步而行。至景运门外,受到皇上福临、苏麻喇姑、董鄂女、伊罗根的迎接。福临欲向孝庄跪请大安,被孝庄搀住,婉儿和宫女急忙向福临行了大礼。同时,苏麻喇姑、董鄂女、伊罗根都向孝庄请了大安。
福临今天着蓝色便服,显然是对母后恭顺的表示。但在孝庄看来,却是儿子的聪颖和机敏。武英殿会议之后,多尔衮很可能前来禀报会议情况,自己也准备用酒宴招待,儿子这样的穿着,在御花园里甚为得体,会使摄政王感到舒意宽心的。唉!没有握有朝政实权的帝王,遇事隐形敛迹、藏而不露,是至关紧要的。但愿儿子这样做,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出于心机。
苏麻喇姑今天着一件紫色旗装长袍,显得端庄而沉稳。孝庄伸手搀起苏麻喇姑,嗔怪地说:“你呀,怎么穿得这样老气!”说着,移目看着董鄂女问道:
“这个宫女是谁?”
苏麻喇姑急忙回答:
“她就是上个月给皇太后禀奏过的董鄂女。”
董鄂女急忙叩头请安:
“奴婢董鄂女恭请皇太后千秋安好。”
这大胆、从容的请安,引起了孝庄的好感。她仔细打量着这个跪倒在面前的宫女,正在闪动着一双晶莹秀丽的眼睛,眸子里洋溢着活泼可爱的笑意;头上缀有红丝的乌黑发结,托出了少女的几分稚气;桃红色的紧腰细绸短衫,勃发着少女的诚挚和炽热;墨绿色的细绸洒金裤,显露了少女的沉稳和含蓄。孝庄心里十分喜欢,爱怜地说:
“你小小年纪,心灵倒巧!这身衣着,是你自己缝制的?”
董鄂女急忙禀奏:
“奴婢这身衣着,都是苏麻喇姑姐姐教奴婢缝制的。今儿个,也是姐姐为奴婢穿戴的。”
孝庄看着苏麻喇姑笑了:
“我说呢,这宫里怎么又出了一个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指着跪在十步外请安的伊罗根,打岔儿地笑着说:
“皇太后,你看,还有人在那儿给你跪请大安呢!”
孝庄看了一下婉儿,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