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二日,伊罗根统率的镶黄旗部分“禁旅”和押解的十名俘囚抵达北京。
连日不断的文武百官十里郊迎,连日不断的押着俘囚游街夸功,连日不断的演戏般的祭告天坛、拜告太庙,把一幅天下大定的图景呈现在北京居民的面前,突出地强化了皇父摄政王多尔衮的恩德和声威。
正月二十五日,兵部和礼部完成了“献俘受俘”隆重礼典的一切准备。黄昏时分,五凤楼以庄穆、威武、辉煌、森严的气派,引起了承天门广场上游人们新奇的关注,都蜂拥金水桥头猜测着,谈论着。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五十多岁、身着蓝色长袍的长者,默默地穿过人群,与守护的禁军几句低语,便走过金水桥,走进了承天门,向五凤楼走去。
五凤楼前宽阔的、青砖铺垫的广场,已经用水洗刷干净,青砖露出本色,在夕阳的辉映下,泛着点点蓝光。他注视着砖地上标明的文武百官和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镶白旗、正蓝旗“献俘”的位置,望着晚风中猎猎飘展的各旗旗帜,不禁对陷于湖广,正与南明闯贼余部对峙的济尔哈朗和勒克德浑担心了:此时此地,已没有两红旗和镶蓝旗的位置,也许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啊!他抬头向五凤楼城楼望去,正中的楼檐下,张着一顶金顶黄盖,下边想必是皇上“受俘”的御座了;两边是两张银顶黄盖,想必是摄政王多尔衮和英亲王阿济格的座位了。是啊,代善病故,豪格屈死,多铎病亡,济尔哈朗征战在外,崇德年间存留的六位和硕亲王,现时只有多尔衮和阿济格两个人,还能有谁能够列于皇上左右呢?他慢慢移动目光注视着五凤楼东西两侧的城楼,千百面五色彩旗送来了“哗哗”的响声,似乎在诱发他对明天的“献俘受俘”礼典真情实意的猜测和联想,又似乎在提醒他,这千百面五色彩旗之后,将伏有千百名弯弓搭箭的神射杀手。他心里一阵疑惑和惶恐:这刀兵暗伏、左右夹击的安排,不正是今后一个时期宫廷政局格式的写照吗?他忧心忡忡地在五凤楼前徘徊着,思索着,任凭夕阳落下,夜幕降落,繁星出现。当入夜酉时的更鼓声敲响,他心里终于涌现出一个应付眼前事态突变的想法,便急速地走进五凤楼门洞,向宁寿宫走去。
木讷少言,胸有城府的宁完我啊!
宁寿宫依然宁静庄穆地矗立在夜色之中,乍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变:衍祺宫的宫门上,依然亮着两盏红纱宫灯;丹墀上依然摆放着铜鼎、铜炉、铜鹤、铜孔雀;殿檐下的回廊里,依然走动着值夜的宫女;东稍间孝庄的卧室里,依然辉映着跳动的烛光;东次间的宫凳上,依然坐着忠贞做伴的婉儿,忠贞的婉儿啊,依然穿着那件红缎洒金对襟衫,忙里偷闲地做着针线活。可仔细一看,一切又都全变了:宫门上的宫灯,似乎失去了去年的艳丽;丹墀上的铜鼎铜炉,似乎泛着清冷的寒光;檐廊下宫女的脚步,似乎变得趔趄迟缓;孝庄卧室的烛光,似乎显得有些昏暗;东次间里的婉儿,似乎消瘦了许多;婉儿的那件红缎洒金对襟衫上,似乎有着几点隐隐的泪痕;婉儿手中针线走动的节奏,也似乎有些迟疑了。宁静清雅的衍祺宫,似乎多了一层不安和忧怨,变得清冷凄凉了。
在这清冷凄凉的气氛中,在一盏跳动的烛光下,孝庄正在卧室窗下的桌案前,参阅着兵部上呈的俘囚名单。乍看起来,她什么也没有变。容颜依然秀丽甜美,神采依然楚楚动人,发丝依然漆黑如墨,双目依然流盼生辉,衣着依然合体飘逸,举止依然轻盈自若,一年的雨雪风霜似乎不曾侵扰过她,使她那动人迷人的神韵,依然保持着昔日的魅力。可仔细一看,一切也都变了:秀丽甜美的容颜上,不只是秀的轮廓、丽的光彩、甜的微笑、美的魅力,而是多了一层深沉、冷漠和残酷。那饱满宽阔的额头上出现的一道浅浅的皱纹,也许是大贝勒代善病故时留给她的印迹;那洁白细嫩的双颊上出现的一层冷漠,也许是巴泰、德马护的阵亡留给她的纪念;那精巧动人的嘴角上浮起的一丝狡黠,也许是孝端皇太后有手难写、有口难说的死,留给她的嘱托;那晶莹迷人的眸子偶尔露出的一丝寒光,也是豪格的死因不明,使她在不歇地寻索;漆黑如墨的发丝中,偷偷生出的几丝白发,也许是她对贬守昭陵的索尼深沉的怀念;合体飘逸的衣着显得有些松宽,也许是她对陷于湖广的济尔哈朗和勒克德浑急切的冀盼。她确实有些变了,在那秀丽甜美和诡诈冷漠的融合中,显露了一年来的雨雪风霜留在她心头的痛苦和忧思。
孝庄看完俘囚名单,用手猛力一推,俘囚名单落下桌案。
“活见鬼了!这样一些俘囚,也要搞‘献俘受俘’,真想得出来!”说罢,她站了起来,在室内走动思索着,俘囚名单上留下了她来回走动的脚印。
“这是一些什么样的俘囚啊?一百一十个罪犯,够得上‘献俘受俘’的有几个呢?谭泰要献的三十个俘囚,最大的是一个参将。何洛会要献的二十个俘囚,连一个参将以上的贼子也没有。阿济格要献的五十个俘囚,只有一个副将,还是姜瓖帐下一个挂着副将虚名的幕僚。伊罗根要献的十个俘囚,倒有四个是保定府造反的头目,其中一个叫‘草上飞’的只有二十六岁,根本没有什么名气。把这样一些人弄到北京,献俘阙下,是张扬征战的功绩呢?还是要贻笑天下?真是一场儿戏啊……可这儿戏般的‘献俘受俘’明天就要举行了,决定前,不呈笺表,决定后,不见禀奏,连这样荒唐的俘囚名单也是刚刚送来的啊……”
孝庄停止了走动。权力遭到削弱、尊严受到嘲弄的屈辱感化作怒火中烧,一种不能容忍的报复感涌上心头。几乎就在同时,一种更为强烈的孤独感跟踪而来,笼罩了她整个的心。她颓然地跌座椅子上,心情沉重而凄然了:
“战争,这场战争啊,消灭了李成栋、金声桓、姜瓖,失去了豪格、代善、巴泰、德马护和姑姑,也打垮了自己。真正的胜利者,只有多尔衮。他获得功名、声望、权力和征战前所梦想的一切。自己种下的‘瓜’得到的却是‘豆’,不,哪里有‘豆’啊?手里抓到的,只是一把扎手的蒺藜……
“俘囚是什么?是战败了,被缚了,失去了原有的权力,失去了按自己意志行事的可怜虫。自己现时的状况呢,不也是一个俘囚吗?一百一十个枷锁在身的俘囚,明天将在五凤楼前,为造就多尔衮的文治武功而失去头颅。自己呢,也许会在明天以后的某一天,为完成多尔衮的登极大典而走上祭坛……
“屈辱啊,愧对死者的屈辱,愧对生者的屈辱,锥心刺骨难以忍耐的屈辱啊……”
孝庄面对烛光,怀念着贬守昭陵的索尼。心头隐约出现了苍茫的昭陵和高大陵丘前一个皂衫皂裤、低头徘徊的身影……才思敏捷的启心郎啊,你何日才能回到我的身边?
孝庄面对烛光,思念着远在湖广的济尔哈朗和勒克德浑。心头隐约出现了险峻的山峦、绿色的深谷和无数蓝色帐篷组成的一片营地……手握重兵的盟友啊,何时才能班师回朝呢?
玄武门城楼上酉时的更鼓声传来,接着是东长街传来的梆子更点声,敲打着孝庄的心……
苏麻喇姑轻轻地推开衍祺宫东次间的门,婉儿一愣,急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迎了上来。往日见面时的嬉戏取笑,已被无声的相亲相依的一笑所代替。但此刻的相视一笑,细心的婉儿察觉到苏麻喇姑的笑意似乎是故意装作的,而且在这装作的笑意中,含有不易察觉的爱怜。唉,在这百哀聚集的宁寿宫,谁还能真的笑逐颜开呢?她急忙挪动宫凳请苏麻喇姑落座,苏麻喇姑端详着婉儿,眸子里露出大姐姐细微的关切和爱抚,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在眸子微微转动之后,转过头去,望着内室,悄声询问:
“她在干啥?”
“午后,镶黄旗护军统领巴哈来过,不知谈了些什么。巴哈走后,她一直在想,连晚膳也没有吃。刚才兵部送来一份笔表,说是明天‘献俘受俘’的俘囚名单……”
“那个名单你看过?”苏麻喇姑急忙询问。
“没有看,也懒得看。什么‘献俘受俘’,不过是给别人脸上贴金罢了。”
苏麻喇姑舒了一口气。为了打发婉儿离开,低声打趣地说:
“伊罗根和我一起进宫的,或许要取些银两、换换衣裳什么的,你快回去看看,我在这里照应她……”
婉儿急忙捂着苏麻喇姑的嘴,嗔怪地说:
“也不看是啥年月,还有心闹着玩……”
苏麻喇姑挥掉婉儿的手,笑着说:
“啥年月?折腾的年月!热闹的年月!不就是各路兵马班师回朝、摄政王要演出‘献俘受俘’的大戏吗?凡是戏,里头总有假,要都是真的,就不叫戏了……”
这时,孝庄开门走出。她听见苏麻喇姑进来,急切地想知道苏麻喇姑带来的新消息,当听到两个贴心侍女在低声打趣的亲切话语时,她感到宽慰;当听到苏麻喇姑对眼前形势无惧无畏的讥讽时,她受到鼓舞。这个伴嫁而来的侍女啊,心总是和自己相通的。
苏麻喇姑看见孝庄,急忙请安问好,并呈上了一份文书:
“这是兵部为皇上拟定的一道谕旨,要皇上在明天的‘献俘受俘’礼典上宣示。兵部来人还说,这道谕旨,是摄政王看过的……”
孝庄接过文书,没有立即展开,抬头对婉儿说:
“伊罗根既然回宫取银两、衣物,你快回去看看吧。”说完,转身走进了卧室,在烛光下审视着兵部拟定的“谕旨”。苏麻喇姑把婉儿推出东次间后,便转身进了孝庄的卧室。
兵部拟定的这道“谕旨”是“献俘受俘”礼典中最后的一个项目:总督官向皇帝献上俘囚名单后,皇上必须说几句话以决定俘囚们的命运。如果是年长执政的皇帝,或“杀”、或“赦”、或“交刑部议处”,张口说出就是了,用不着兵部操心,他们也不敢操这份闲心。可现时的皇帝,是个年幼而不亲政的牌位,这几句话必须由兵部事先拟定,再由福临的嘴巴说出,变成决定俘囚命运的“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