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谕旨”很短,是这样写的:
朕冲龄践位,习知于宫,赖皇父摄政王英明天纵,躬任劳怨,帷幄决胜,以周公之德,孔明之忠,吐哺握发,致治升平。挥师入关,定鼎燕京,收拾明疆,中原承统;剪除流贼,扫**残明,天下归心,功耀日星;叛逆绝迹,暴民俯伏,恩被四野,禹域澄清。所献俘囚,一律斩首,昭皇父摄政王之功烈,仰皇父摄政王之雄风……
孝庄气咽心胸,不能卒读,脸色苍白,双手也颤抖起来:君臣颠倒,丧心病狂,这是逼着福临下跪啊!
她恨多尔衮的飞扬跋扈,竟然如此放肆地颐指气使!
她恨兵部的趋炎附势,竟然如此的谄媚无耻!
她明白:这样的话,福临是一个字也不能说的。此等话语一出,还有什么皇帝?连一个人的尊严也没有了。
她提起笔来,在这道“谕旨”上用力画了一个大“×”,把所有的愤怒都倾泻在一百一十个俘囚的身上,抓起“谕旨”扔给一边的苏麻喇姑:
“杀吧,杀吧!所获俘囚,一个不留!一个不留!”
苏麻喇姑接过“谕旨”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去。她为孝庄添了一杯热茶,默默地坐在桌案边的一张椅子上,等待着怒气在孝庄心头消失。
也许是苏麻喇姑沉静的举止使孝庄对一时的暴烈急躁感到内疚,也许是那种绞心的屈辱感迅速为长期形成的情谊所代替,孝庄双手抚着乌黑的发丝,闭目沉默片刻,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苏麻喇姑赧然一笑说:
“你看,我都快叫人家逼疯了……”
苏麻喇姑看着孝庄,心疼了,鼻酸了,泪水几乎滚了出来。难啊,母后皇太后病故了,失去了靠山;索尼流放了,失去了智胆;豪格屈死了,失去了帮手!巴泰、德马护战死了,失去了隐藏的尖刀利剑;济尔哈朗和勒克德浑陷于胡广,失去了可以借助的力量。如今就剩下这个孤独的女人要对付凶狠奸诈的多尔衮和多尔衮掌握的朝廷了。苍天不公啊,是她几次主动完成了与多尔衮的和解,是她几次决定了大清命运的转机,是她做出了巨大的让步确保了这次征战的胜利,是她极力倡导了消弭汉人不满的朝政改变。可结果呢?苍天偏袒了心狠手毒的多尔衮,亏待了这个心高命薄的女人。
苏麻喇姑知道,此时她需要的不是同情和宽慰,不是叹息和怜悯,更不是笑声和眼泪。她需要力量,需要鼓舞,需要拼杀的勇气,需要铁的胆、火的心:
“疯?谁逼疯谁还难说呢!说不定咱们没有疯,别人就先疯了!”
“你这样想?”
“咱们死了人,他也死了人。咱们失去帮手,他也失去了帮手,还是一个抓实权的大帮手。再说,他那身板,病是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朝里现时为他烧香火的香客,又都不是瞎子……”
孝庄心里热了。尽管她清楚苏麻喇姑的话里,有许多是出于情感和愿望,但摆出的那些火辣辣的看法,不是没有道理的。唉!人在心冷的时候,一星火焰也暖心壮胆啊!她端起茶杯呼了一口茶,舒了一口气说:
“借你的吉言,但愿我们能熬过这道难关。”
苏麻喇姑看见孝庄脸上出现了宽慰的神色,说话的口气也缓和了,便轻声问道:
“皇太后看到的俘囚名单中,有个叫‘草上飞’的人吗?”
“是保定府那个造反的头目吧?今年才二十六岁。”
“也要斩这个人吗?”
“噢?……”孝庄疑惑地看着苏麻喇姑。
“他的真实名字叫辛怀俭……”
“你怎么知道?”
“他是婉儿的亲哥哥。”
孝庄手中的茶杯一斜,茶水洒在地上,神色变得异常严峻,目光变得异常凶狠。苏麻喇姑急忙跪倒禀奏:
“为了明天能够顺利献俘,伊罗根今天午后对保定府的十个俘囚又进行了一次审讯,才弄清楚‘草上飞’的真实姓名叫辛怀俭,是婉儿的亲哥。伊罗根不敢隐瞒真情,又不敢直接向皇太后禀奏,刚才要奴婢转禀皇太后明察……”
孝庄霍地站起,厉声问道:
“伊罗根要废公徇私吗?”
“不,伊罗根只是想向皇太后表明心迹:任何事情,绝不对皇太后隐瞒丝毫。因为此事关系重大,若被摄政王探知,事必涉及宁寿宫。伊罗根让奴婢私下奏明之意,是请皇太后有所防备。伊罗根表示:如果皇太后需要,他愿与婉儿负株连之罪,为皇太后献身。伊罗根发誓说:在皇太后没有谕示之前,他绝不向婉儿吐露一个字。皇太后,你误解了伊罗根的忠心。”
孝庄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心里全乱了。
“天耶?命耶?这样的事也闯进宁寿宫来了……”孝庄一声叹息,双手掩面,无可奈何地伏在桌案上,默默梳理着这突然浮起的乱麻般的思绪……
辛怀俭的造反起因十分简单:九年前,妹妹婉儿被清兵掳去之后,母亲哭瞎了眼睛,每晚黄昏,总是站在村口,呼唤着婉儿的名字,等待着女儿归来。九年啊,三千三百个黄昏,等来的不是婉儿,而是迁移入关的满洲,是飞马圈地的绳索,是失去一切的“投充”。顺治四年,眼瞎泪尽的母亲被满洲庄主撵出田庄饿死了。父亲具状诉官,被县衙知事打死在大堂上。家破人亡的仇恨,逼着二十四岁的辛怀俭拉起杆子造了反,不到两年时间,聚众五千多人,在保定府掀起了震动清廷的风暴,成了农民起义的头目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