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婉激越的琴音、歌声、舞姿,组成了一幅凄婉激越的《乱絮飞花送客图》。虞允文向赵构投去关注的一瞥,赵构已是神情专注,眉宇间浮起了一层肃穆。是啊,此时赵构的思绪情感,已完全融人了诗句营造的深邃意境中:起联两句所述之急危,使朕心神战栗;颔联两句所述之愤怨,使朕羞愧于心;颈联两句所述之怆楚,使朕泪水盈眶;尾联两句所述之壮烈,使朕神情振奋、心潮澎湃啊!诗为心声,诗为情寄,这首激愤深沉的七律,也与朕的心境情感相融相通啊!赵构猛地抖缰策马,放声询问身边的虞允文:“这首七律的作者是谁?”
虞允文急忙拱手回答:“禀奏圣上,这首七律的作者是枢密院编修官陆游。”
“是被临安文苑称作‘小李白’的陆游吗?”
“禀奏圣上,正是此人。”
“陆游诗送何人?客往何处?”
“禀奏圣上,陆游赋诗送其堂兄陆滨赴扬州帅幕。”
“卿何知之甚详?”
“禀奏圣上,十月一日圣上诏令颁布,臣奉诏犒师江淮,陆滨自请前往扬州帅幕,陆游赋诗为其七兄壮行,适臣与陆滨同舟北上,亦享受此诗之鼓舞。”
赵构喟叹:“真情出真诗啊,‘急雪打窗心共碎,危楼还望涕倶流’。没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是断乎吟不出这样的诗句的。”
应和着赵构的喟叹,一曲志雄万夫、起顽立懦的歌声,从马头前的长干戏楼上袭来,赵构策马迎上,举目向戏楼望去,空****的戏楼,一位三十多岁的布衣汉子,凝神品箫,伴着三十多岁的著名杖子头董山山引吭高歌。箫声的幽怨悲壮,歌声的愤悱磅礴,离奇地形成了气溢楼台、势逼街衢的淋漓震撼。赵构勒马静听,其曲牌是气势恢宏的《念奴娇》,其歌词是: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敌,势成宁问强对。
赵构在杖子头董山山一曲三唱的回味中,立即体察到作者这首登临镇江北固山多景楼,远眺江北军事重镇扬州的吟唱,原是一首壮怀激烈的政治宣言,骤然感到一股讥讽抨击的力量,强烈地冲击着心胸,好一句“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问得深刻啊!天险长江,兵家必争,六朝以来,帝王将相都以此天险为屏障,苟安江南,直至灭亡。有几人以此天险为进取中原的前哨跳板?朕羞于回答啊!好一句“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人骨的抨击啊,东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诸国,都在建康立都,都以划江图存而亡,有谁为进取中原、统一华夏而图强?朕居临安三十年,不也是为“门户私计”而混时日吗?好一句“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气壮山河的呼号,气势磅礴的鼓舞,知耻近勇,朕也许应当痛下决心,长驱北上,进取中原失地了……赵构提缰策马,放声询问身边的虞允文:“这首《念奴娇》的作者是谁?”
虞允文急忙拱手回答:“禀奏圣上,这首词的作者,是婺州永康人陈亮。”
“这个陈亮现任何职?”
“禀奏圣上,陈亮身为布衣。”
“年龄几何?”
“十八岁。”
“年仅十八,天才啊!陈亮现在何处?”
“一个月前,臣与陈亮相识于瓜洲,现时也许仍滞留于瓜洲。”
赵构诏出:“立即派人前往瓜洲,诏布衣陈亮速来建康!”
虞允文拱手应诺。
建康城的炽热辉煌,似乎随着赵构的情绪昂扬而澎湃沸腾。人群欢舞,跪拜起伏,“皇上万岁”的唱赞,惊天动地,遏云制风;胭脂戏楼上传来的震撼人心的歌声,引起了戏楼前街道两侧黎庶百姓的唱和,并递次传应,化为成千上万人共同唱出的心声,形成了悲壮、自信、慷慨、愤恨的强烈氛围,激**着赵构的心胸。
他惊骇地向胭脂戏楼望去,数十人组成的盛大乐班,吹奏拨击着大鼓、腰鼓、琵琶、横笛、洞箫、笙、筑、筝、篪等诸多乐器,为著名杖子头落天雷领唱的数十名男女歌伎的合唱而伴奏,其势排山倒海,其声破竹裂石。赵构勒马静听,其歌声为: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是岳飞写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啊!这是一首用生命写就的歌,生命被屈杀了,歌被禁唱了、禁传了。可在江南二十年之后,今日却突然出现在建康城,成了万人合唱的壮歌、豪歌,并借以追念含冤而死的抗金英烈。
虞允文被这骤然出现在眼前的情状惊呆了,他原来的措置,只想用岳飞写就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唤起赵构对岳飞的记忆,坚定皇帝抗金北伐的决心。谁知落天雷图新争强,临场更新表演方式,突出演唱中愤悱之气,而且是声情并茂,超水平发挥得淋漓尽致。过犹不及啊,看来这沸腾建康城炽热辉煌的最后一招,真的闯下大祸了。他用胆怯的目光向赵构望去,只见皇帝双眉带蹙,神情肃穆,目光似乎也捉摸不定了。
是啊,此时的赵构已不再品味《满江红?怒发冲冠》的悲壮慷慨、壮怀激烈,而是陷人沉痛的思索之中:朕对岳飞有着特殊的情感,这种特殊的情感,使岳飞在短短的二十年间,由一个兵卒晋升到一路兵马元帅的高位;朕对岳飞的死有着难以启口的内疚,十二道金牌的下令退兵,也是这种特殊情感突然异化而驱使啊!二十年过去了,岳飞仍活在黎庶的心里,可朕呢……这都是虞允文的措置啊,为了抗金北伐?为了进取中原?为了取得朕的支持?但这种超乎寻常的借着死人压活人、借着元帅压皇帝的做法,也是抗金北伐的需要吗?虞允文只是一个中书舍人,与军队将领无任何来往,采石矶的战争,只是应急而为,显示了超群的才智胆识,可这位才智胆识超群之士为什么要玩这种愚蠢的拙招,难道就不怕朕小拇指一弹而断其性命吗?也许这种危及他自己性命的拙招,也如采石矶的招数一样精妙,会借此机会为岳飞平反,洗刷朕生命和情感上的耻辱,彰显朕的天纵英明啊!
赵构毕竟是通晓权术的,他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立马挥手,制止了戏楼前街道两侧黎庶百姓的欢呼喧嚷,用最高、最洪亮的嗓音高呼:“伟哉《满江红?怒发冲冠》,千古不朽的战歌啊!抗金必胜!北伐必胜!”
人群欢呼声起,如浪如潮,如雷如霆。
就在人群经久不息的欢呼声中,新近登基的金国皇帝完颜雍派遣的使者成忠郎张真带着议和的牒函,悄悄潜人建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