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得家母点茶之技,仅形式耳。”
王琚恍然而赞叹:“技出皇室,妙传于‘宗室公主’之手,果然不凡啊!范兄,王琚借此‘紫燕拂水’之茶,向远居建康的嫂夫人请安致谢了。”
范邦彦举盏感谢:“娇惯之女,百无一长,唯胆大敢为耳,其孝敬王兄之心,确是真诚的。”
王琚与范邦彦举盏相敬,王琚再呷一口,闭目玩味;良久,缓睁双目,致语范邦彦:“鼻口生香,咽喉生津,两腋生风,心旷神怡。范兄,王琚要口无遮拦了!”
范邦彦拱手相邀:“请王兄赐教,邦彦洗耳恭听。”
王琚一开口,就展现了不凡的气势:“如今是‘其政闷闷’的年月,皇帝和宰执大臣,都在新政的喧闹中,各唱各调,相互厮斗,纲不见举,目不见张,表面上轰轰烈烈,实际上浑浑噩噩。辛幼安上呈的两篇奏疏不幸在这闷闷的朝政中,被端出,被撕扯,被猜疑,被封杀,被折腾得不知所在了。”
范邦彦似乎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神情并不紧张,目光专注地等待着王琚说出朝廷封杀奏疏的凶手和理由。范若水神情从容,在换盏献茶中侧耳以待。
王琚举盏呷茶,灵犀相通地放声谈起:“宫中透漏出的第一种说法是:右谏议大夫梁仲敏确是一位诚人、信人,是他亲自持奏疏呈进福宁宫。皇上阅览后,立即召吏部侍郎、张浚之子张栻进福宁宫,令其持奏疏飞马建康,征询张浚对奏疏之所见。十日之后,张栻从建康回到临安,人宫禀报皇上:‘臣父已屯兵马于盱眙、泗州、濠州、庐州,以备来自河南的十万金兵的挑衅。’关于对奏疏的态度,张栻禀报:‘臣父赞赏辛弃疾阻江为险须藉两淮之论,但三镇之设、彼此相协及兵民一体的设想,绝非一两年内可就,战事在即,浮言难用。”皇上遂纳张浚之所见而寝之。这就是说,封杀奏疏的是张浚,是张浚的‘浮言难用’四字啊。”
范邦彦皱眉头而思索:“‘浮言难用’四字当然是荒谬的,‘战事在即’四字,却暴露了张浚和皇上的心机。皇上急需一场北伐胜利以昭示其天纵英明,张浚急需一场北伐胜利以显示其长城之重,君臣都在贪近利而舍远谋啊!再说,张浚久于官场,熟知官场倾轧之烈,也许有难言之隐,也许别有所计啊!”他抬头向女儿一瞥,范若水神情依然从容,正在司炉调火,开始了第二种茶艺的治茶。
王琚激烈义愤之声再起:“宫中透漏出的第二种说法是:皇上浏览奏疏后,即发给宰执大臣传阅议处。奏疏得到陈康伯和辛次膺的赞赏,却遭到史浩的猜疑。时史浩与知建康张浚在兵力部署上争论正炽:史浩主张陈兵瓜洲、采石、沿江防守;张浚主张陈兵泗州,待机歼敌。此时,辛幼安的奏疏呈上,史浩疑辛幼安为援张浚而呈献,或受张浚唆使而投进。范兄当知,史浩曾任普安郡王府教授,为皇上夹袋中人物,现已是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参知政事,数权集于一身,断不可小觑啊!宫中友人透露,史浩持奏疏夜人福宁宫,以‘张辛相协’四字语皇上,皇上默然收回奏疏而寝之。这就是说,封杀辛郎奏疏的是史浩,是史浩的猜忌进谗,是‘张辛相协’的诬陷。”
范邦彦心头一凜,神惊意骇了:“望文生义,捕风捉影,不期史浩乃猜忌进谗之人。历朝历代忠耿之士的蒙冤遭贬,大都由横遭猜忌而成,特别是对军旅将帅的猜忌迫害,更为残酷。我朝秦桧而成的‘莫须有’三字,毁灭了顶天立地的岳家军,史浩罗织的‘张辛相协’四字,也要毁灭今之擎天大柱张浚和一个小小的辛弃疾吗?”他转眸向女儿望去,范若水神情依然从容,正在凝神候汤……
王琚的神情变得更为激烈了:“宫中透漏出的第三种说法是:皇上接到右谏议大夫梁仲敏呈上的奏疏后,阅览了,留中了,根本没有发给宰执大臣传阅议处。范兄当知,我们这位刚刚坐上龙椅的皇上虽然年已三十六岁,但对军旅之事仍然是浑然无知,他头脑中的‘抗金北伐’不过是号角声起,战马奔腾,两军冲杀,非胜即败。对奏疏中所论的‘三镇建立’‘三镇互动’‘兵民一体’等战略筹划,根本不懂,也无兴趣,只能是草草一览,推向一边,不再理睬。这就是说,封杀奏疏的,是我们的皇上。”
范邦彦心头一震,全然蒙了,他根本没有想到,高唱“抗金北伐”的皇上,竟然是封杀“抗金北伐”战略筹划的凶手。他苦苦咀嚼着王琚刚才说出的每一个字:“此说有理啊!我朝太祖陈桥兵变,颠覆了后周江山,建立了宋朝,消灭了当时割据于中原、江南的南平国、后蜀国、南唐国、吴越国、北汉国、南汉国,实现了国家的统一大业。他深知军队对一个王朝、一个帝王生死存亡的决定作用,更准确地说,他确实害怕操于别人手中的军队会颠覆他的赵宋江山,便自作聪明地搞了一次“杯酒释兵权”的活剧,从领兵的将帅石守信、王审琦、张令铎、张光翰、赵彦徽、高怀德等人手中收回了兵权,并制定了“重文轻武”“以文制武”“兵将分离”等朝制家规,以图赵宋江山的万代永固。天公地道的报应啊,自大宋开国至今的二百年间,除太祖、太宗两位皇帝外,其余九位皇帝,都是军旅上的庸者、懦者、盲者、痴者,而且一代不如一代,导致了军旅不武,国势孱弱,江山沦丧,偏安江南,至今仍然不知悔改。”他义愤难耐,思绪堵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王琚感应着范邦彦的锥心之痛,提高嗓音说道:“宫中透漏出的第四种说法是:皇上下发奏疏交宰执大臣传阅议处,为临安行宫留守汤思退所知,并获得了奏疏的全文,立即进人德寿宫,以‘宫中要闻’禀知太上皇,其言语情状,不知其详。适皇上依‘五日一朝太上皇’之制请安于德寿宫,太上皇卧床而突然发问:‘官家欲将军旅大事托付一归正人耶?’皇上一时蒙了,不敢答对;太上皇再问:‘官家欲将祖上江山托付于两淮之民耶?’皇上已知有人进谗,心神慌乱,不敢答对;太上皇三问:‘官家信赖的归正人,果有岳飞的德才操守吗?’皇上已知太上皇之所指、所忌、所恨,不敢应对,默然听训;太上皇高声吁叹:‘对待军旅的朝制家规,乃太祖皇上亲自制定,至今已二百多年,十代皇帝无人敢违,官家当信而守之。’语毕,闭目自养。皇帝从德寿宫退出,遂寝辛幼安之奏疏。”
范邦彦的心一下子紧缩了,战栗了,说话了:“又是汤思退进宫,又是汤思退进宫后的最高谕示,真是见到鬼了!十个月前,辛幼安在建康行宫的厄运临头,人们传说为汤思退进谗所致,今日奏疏之被封杀,难道又是由于汤思退的口舌?汤思退,奸人秦桧的同党,抗金北伐大业的阴险反对者,为什么总是寸步不离地傍依着太上皇啊!朝廷不是‘禅让’了吗?为什么太上皇还在决定朝政,还在决定着皇上的言行举止?甚至连一个小小江阴签判上呈的奏疏也不放过,荒唐至极啊!封杀,不明不白的封杀,糊里糊涂的封杀,封杀者是谁?封杀的理由何在?看不出来,说不清楚啊!从太上皇到皇上,到宰执大臣,到封疆大吏,到临安行宫留守,似乎到处都是封杀者,一个小小江阴签判辛弃疾,其对手敌手何其多啊!痛心疾首啊,朝廷封杀的岂止是辛幼安的奏疏,而是封杀‘抗金北伐’的大业和皇上‘中兴社稷’的前奏啊!”
此时,执茶筅而点茶的范若水已是森冽之气袭心,冷透骨髓,她着实为她的辛郎担忧,为神情怆楚的父亲担忧了。她急忙分茶人盏,以强作的微笑,献茶于王琚和父亲的面前。
此时的王琚正在思谋恰当之法为范家父女解忧消愁,恰当范若水献茶,他急忙举盏呷茶以佐思,突觉茶香奇异,赞语出口:“醇香甘美,含韵奇异,五内生爽,回味无穷!若水,这般点茶之技何名?”
范若水恭敬回答:“此技名曰‘浮光流金’。”
“要旨何在?”
“一个‘活’字。用火要‘活’,候汤要活,点茶要活。活则醇香自生,活则甘美自成。”
王琚慨然而放声赞叹:“好一个‘活’字,其实,人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个‘活’字。要活得有情有义,要活得清清爽爽,要活得有滋有味!范兄,今日幼安际遇之状,使我联想到一位古人。”
范邦彦急忙询问:“此人是谁?”
“贾谊。”
“兄有何感?”
王琚高声吟出一首诗作,为范家父女解愁消忧: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这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诗作《贾生》。王琚以西汉英俊才子贾谊喻今日之辛弃疾,极大地安慰了范家父女怆楚悲凉的心境。是啊,西汉之贾谊,年二十二岁呈献《治安策》(又名《陈政事疏》)于汉文帝。今日之辛弃疾,年二十二岁,呈献《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于皇上,其英年之举,同也。贾谊的《治安策》乃谋求国家长治久安之筹划,辛弃疾的《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乃谋求北伐大业之战略,其为国为民之志,同也。汉文帝不识清平盛世中潜伏的种种危机,拒《治安策》而不用,酿成了“贾生年少虚垂涕”的悲哀。今之太上皇和皇上,厌恶《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而封杀,造成了辛弃疾“报国无门”的悲剧,其命运坎坷之状,同也。无独有偶,英才苦命,古今皆然!范家父女在无奈中,似乎从西汉才子贾谊身上找到了慰藉,怆楚悲凉的神情舒缓了。这不,范若水又在从容轻捷地用另一种茶艺开始了又一轮的操作。
王琚应和着范家父女神情的变化而放声:“范兄,莫再为闷闷的朝政操心了。采石矶的胜利和这次胜利激发起的全国抗金北伐的热潮,造成了年高未老皇帝的‘禅让’,也造就了已是中年皇子的登基,这似乎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时代的开始,其实际情状却是另一番情景:禅让者避居德寿宫冷目审视着,受禅者却在盲目的、乐观的、毫无心计地忙乎着,平反冤狱,下诏求言,倡导骑射,亲自操练;真心主张抗金北伐的臣子们,也随着皇帝的‘忙乎’而起舞;中枢大臣中那些毫不知兵的文人陈康伯、史浩、辛次膺等,都凑着热闹发表宏论,企图决胜于千里之外;抗金老将张浚似乎也迎合着皇上的‘忙乎’调兵遣将,做一战而定乾坤的准备。辛幼安乃江阴签判,位卑人微言轻,但其奏疏字字千钧,其被封杀,反映了宰执大臣的不识珍宝,反映了太上皇的大权在握,反映了皇上的无知、软弱和无奈,反映了抗金老将张浚的急功近利和疏于长远,更反映了‘重文轻武’‘以文制武’的祖传枷锁仍然禁锢当今君臣的心志、灵魂和躯体。范兄,这样的朝政现状,能出现大宋的中兴吗?能出现西汉那样的‘文景之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