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沉重的思索转向敌我双方的士气上一“战在于治气”。敌军一失灵璧,再失虹县,三失宿州,气果竭耶?“哀兵必胜,胸怀悲愤的军队在“抗兵相加”中是最可怕的。“师直气壮”“胜兵如水,我军真的能同仇敌忾,所向无敌吗?前几日三战三捷的辉煌,不已在主帅之间产生了龃龉吗?“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战场上千古不爽的至理名言啊!他懊悔前日不该拘于一时之军纪而失之大略。愚蠢而缺少机变!在士气上,我方亦无优势可恃啊!
他把心肠一横,拂去了心头上厚重的愁雾和莫及的追悔,集中全部精力思索着破敌之计。战争原本就是生死相搏,战场原本就没有怯懦者立足之地,兵有正奇,施相为用,今日之势,只能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忠勇与敌相搏了。他决定采取“北抗西攻,歼敌一翼,争取战场主动”的方案,以邵宏渊的三万兵马阻击北路之敌,迟滞北路金兵进攻的速度;以自己手下现有的四万五千兵马,挟霹雳之势西进,一举歼灭西路金兵左副元帅纥石烈志宁率领的三万兵马,然后挥师北进,与邵宏渊联手,与金兵主将仆散忠义的兵马周旋。他当然知道此招成败的关键,在于邵宏渊能不能全力合作?他有一个基本的估计:邵宏渊新晋淮南、京东、河北招讨副使,断不会因一时龃龉不快而贻误军国大事。遂修书一封,就其所思破敌之策就商于邵宏渊,请他遣兵三万阻击北路之敌于符离。他急招亲信幕僚王佐,嘱其持函飞马城外邵营,并嘱其携带美酒十坛,亲自呈献于邵副招讨使,以示尊重与送征之意。
五月二十二日午后未时,李显忠披挂上马,召集所部将领士卒四万五千人于城内校场,击鼓鸣号,宣誓西进杀敌,将士群情振奋,热血沸腾。将行,亲信幕僚王佐飞马从城外邵营返回,悄悄禀报:“信函美酒俱亲自呈献邵帅,邵帅已答应出兵阻击北敌之敌。”
李显忠悄声询其所闻所见,王佐悄声回答:“邵帅阅览信函后,笑语身边将领:‘当此盛夏,摇扇于清凉之下,且犹不堪,况烈日下被甲苦战耶!’”
李显忠惊心,邵宏渊虚与应付,信不得啊!为防止“北抗”之策失灵,忍痛决定从眼前排列的四万五千兵马中分兵自救:他命令统制刘侁率领精兵一万,疾奔符离阻击北路之敌;他命令统制荔泽率领精兵五千,留守宿州城。他挥剑高呼,率领三万兵马出城,向西路四铺战场疾奔而去。
五月二十二日午后申时,李显忠率领的三万兵马刚刚抵达四铺,北路西路的金兵就发起了第二轮更为猛烈的进攻。
西路战场,金兵左副元帅纥石烈志宁率领的兵马不是三万,而是五万,一下子就冲垮了宋军统制张训通一万五千兵马的防御,与李显忠率领的三万兵马迎头相撞。李显忠举目一扫,神情惊骇。眼前的金兵达五万之众,而且依地势而阵列,威武严整,布阵兵分为三,以一阵为前锋,以二阵为后援,每阵有锋,每锋有后,前后呼应,左右相掎,皆待命而动,俱得战场用兵之奥秘。李显忠惊叹出声,低估了年轻的纥石烈志宁啊!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此刻任何一点胆怯和犹豫,都会导致全军斗志瓦解。他举剑大喝一声,发出了全军进攻的命令,身先士卒地率领中军将士五百兵马,向敌阵薄弱的地方冲杀而去。三万士卒应和着李显忠的呐喊,发出惊天动地的冲杀声,向列阵冲锋的金兵杀去。
金兵左副元帅纥石烈志宁披甲戴胄,挥镔铁大刀,率领五百铁骑拍马而出,以疾如飙风的剽悍,截住了李显忠凶狠的冲杀,并以特有的指挥暗号,迅速调整了阵列,从左右相掎的阵列中,突地飞出两千铁骑,向李显忠包抄而来。
双方的八万兵马,在四铺广阔的田“上展开了凶狠的追逐、厮杀、鏖战,杀声嚎吼,烟尘飞扬,血肉飞溅,天地玄黄,落日变得血红了。
在西路战场金兵副帅纥石烈志宁发起第二轮攻击的同时,北路战场金兵主帅仆散忠义率领的十万兵马也向符离前线的一万宋军发起了进攻。阵地前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金兵,分三路疯狂扑来,咆哮的、震耳欲聋的冲杀声,一下子就使严阵以待的宋军统制周宏、邵世雄懵懂胆寒了,回头看,援军杳无,往前看,金兵逼近。邵世雄惊恐失控,连声嚎吼,带着所部兵马仓皇逃遁;周宏愤而站起,企图阻止邵世雄逃遁,但溃军难制,败局难挽,也率领所部士卒后移。此时,刘侁率领的一万援军赶到,目睹兵马溃散之状,得知邵宏渊避战自保,根本没有派出兵马阻击来敌,连声哀叹败局已定,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遂以所部一万援军交给周宏率领迅速退守宿州城,他带着数骑疾向西路战场奔去。
北路战场,宋军因邵宏渊的避战自保而全线溃散,金兵以十万之众的凌厉气势而取胜,仆散忠义不失时机地发出军令:十万兵马分三路从北、东、南三面包围宿州城。
五月二十二日人夜酉时,在血红的落日下坠中,西路战场宋金八万兵马的厮杀鏖战仍在激烈地进行着。双方各有万余兵马的伤亡,似乎未曾影响双方进攻的节奏;长时间搏斗厮杀的体力消耗,似乎未曾影响双方冲杀的势头;夜幕的降临,似乎未曾唤起双方休战的意念;长时间胜负难定的局面,似乎更激发了双方决战决胜的意志;年老的李显忠和年轻的纥石烈志宁似乎都横了心肠,要在这次决战中拼出个高低。就在此时,刘侁飞马驰至李显忠面前,他滚下马鞍,挽住李显忠的马头哭诉,北路战场全线溃败的消息,使李显忠心神俱碎,肠断胆裂,他“哇”的一声吐出血来,染红了马头马鬓,几乎跌下马鞍,幸得夜幕遮掩,不为远处正在激战的将士知晓。
“不可再战啊!”李显忠毕竟是知进知退的统帅。这场决战是输定了,只求输得不要太惨、不要太悲,不要太辱没大宋军旅的脸面。他下令各营将士借着夜幕有秩序地退出战场,退守宿州城。他亲自率领中军将士五千精骑,不知疲倦,不知死活地向金兵左副元帅纥石烈志宁的中军大营冲杀,掩护各营将士的悄然撤退。
五月二十二日人夜戌时,溃散和退守拥人宿州城的宋军三万多人,已经是饥肠辘辘、步履蹒跚、筋疲力尽,似乎连一丝战斗力也没有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从西路战场长时间血战中存活下来的,现时都屈身仆卧于校场上的夜色中,木然地忍耐着、沉默着、等待着。邵宏渊麾下的将领士卒六万多人,在北路战场宋军败如山倒的溃散和金兵势如破竹的追击中,各营将领纷纷率部逃逸,离开大营,连个招呼也不打,抛下了一个孤零零的淮南、京东、河北招讨副使邵宏渊,仓皇地带着中军五千人,惶恐地进人宿州城。战争的突然、残酷、恐惧,使他们失去了往日的骄横跋扈,心惊胆寒地散坐在校场上的夜色中,也在忍耐着、沉默着、等待着。
战场上的溃散、退守,总是和追击相连接的。宋军退人宿州城立足未稳,金兵北路西路十五万兵马就兵临城下,并从四面八方发起了进攻,杀声、喊声、号角声震撼着夜空,震撼着城垣,震撼着城内校场上仆卧、散坐的宋军将领士卒的心。李显忠孤零零一个人来到校场,在越来越嚣张的杀声、喊声、号角声中,俯身看视仆卧于夜色中疲惫不堪的将士,目光中含着致敬,神情中含着问候,沉默中含着危难与共、血肉相连的情感和沉重的焦虑,将士们从地上站起,高喊“杀敌,相搀相扶地走上城头。李显忠泪水滂沱,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感激将士们的忠勇情谊。散坐在校场夜色中的邵营五千将士,目睹眼前的情景,“唰”的一声站起,高呼“杀敌,相拥着走上城头。李显忠一阵哽咽,哭出声来。
在金兵四面八方疯狂的进攻中,城西北角金兵左副元帅纥石烈志宁亲自率领的进攻最为激烈。他以千名射手用硫黄火箭压制城堞宋军的反击,以千名士卒排除护城行马和砦障,以千名士卒横木于护城壕架桥,以千名健勇举去梯登城。李显忠率领中军将士千人,亲临城头捍御。以强弩射杀横木渡壕之敌,以燃物烧毁攀城的云梯,以火罐火球投杀登城之敌,以刀剑斧钺斫杀登上城头之敌。天边的弯月变红了,他以三百士卒的伤亡,粉碎了纥石烈志宁的疯狂进攻。
战场毕竟是生死与共之地。共同的命运消解了李显忠和邵宏渊之间的龃龉,他俩并肩站立城头,远眺着城外四周十里内遍“繁星般闪烁移动的火炬,默默地思索着。十里纵深,五层防线,金兵已稳固了包围圈,并即将发动新的一场攻城冲击;他俩移步城头,倾听着城外田“传来的萧萧马啸声,默默地思索着:金兵在选择攻城的突破口吧?金兵的先锋部队已悄悄地接近护城壕吧?他俩注目于东南方向苍茫的夜空,城外金营的号角声愈显高昂了,金营的马啸声愈显暴烈了,李显忠似在自语地开了口:“城外若有三万兵马掩击,我出城而呼应,敌帅仆散忠义当可擒啊!”
邵宏渊听得明白,李显忠在盼望邵营逃离战场的兵马能在此时出现于敌人背后。无奈中的妄想!邵营中的六万兵马都是临时调集凑合的,“兵无常将”“将无常兵”的后果啊!他默默而微微摇头。
李显忠的话语也变得怆楚了:“这是东南方向吧?那片繁星之下,就是张帅驻扎大营的盱眙城吧?”
邵宏渊听得明白,李显忠在期盼着三百里外的援兵。无奈中的妄想!张帅了解此刻这里的危局吗?张帅手中有破敌的十万兵马吗?就是张帅手中有雄兵十万,张帅有驰驱三百里与金兵决战的胆量吗?“将不常兵,张帅不是当年的岳飞,他手中没有自己的张家军啊!邵宏渊默然而微微摇头。
他俩停步于北面城头,被城外田“上稀疏的火炬吸引了,默默地倚着墙堞思索着。那苍茫远处就是符离城吧?缘何火炬稀疏?是金兵抢掠漫过之地,合围兵马之后,已无须重兵接应吗?是北路敌兵与西路敌兵的衔接之地,合围失协,留下的空当吗?是地处城北,且多河汊,合围疏漏吗?邵宏渊似乎突然间找到了一条摆脱目前困境的道路,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李公明鉴,金兵合围之势已成,东、南、西三面皆号鸣马撕,火炬烧天,金营已添生力军二十万,我以三万兵马相对,多寡悬殊啊!北面合围金兵,聚于城下,凶狠无比,但其纵深,不似东、南、西三面纵深之厚重可畏。”
李显忠听得明白,邵宏渊已无固守城池之志,自己不也对这兵力悬殊的战斗失去决胜的信心吗?符离“火炬稀疏”之状,也许是假象,是陷阱,是阴谋,是仆散忠义抛出的一块钓饵,但与东、南、西三面长约十里、阵约五层的纵深相比,毕竟是容易对付的,因为三万疲惫不堪的士卒,无论如何是冲不破五层刀枪利箭和深壕长沟的防线。再说符离一带的山林水泽中也许藏有邵营逃散的六万兵马。该突围了,乘着斗志尚存、体力尚存、三万兵马尚存,只要拼死一搏,或许还能保住一万多士卒的生命。他放声吁叹:“老天,是你未欲我平定中原吗?邵公,我俩并肩突围吧!”
邵宏渊急询:“从哪儿突围?”
李显忠戟指城北:“符离火炬稀疏……”
邵宏渊拱手:“我以李公马首是瞻!”
五月二十二日夜半亥时三刻,李显忠亲率李营中军五千兵马开路,邵宏渊亲率邵营中军五千兵马断后,全军三万兵马杀出宿州城北门强攻突围。李显忠的前锋部队,以强弓火箭、长枪大刀轮番冲杀,冲垮了金兵忒母孛堇贝萨三万兵马组成的合围阵列,杀开了一条血路,保证了全军三万兵马的迅速出城;邵宏渊的断后之军分左右两翼抵挡金兵东西两路的追击,保证了全军三万兵马的迅速北移。宋军疾行至符离,正欲调头东向,遭遇到金兵左元帅仆散忠义率领的三万兵马的堵截,双方六万兵马在符离城东的旷“上展开了生死搏杀。宋军已占上风,就在仆散忠义败退之时,金兵左副元帅纥石烈志宁率领的三万精骑蹑踪而至,一下子就冲垮了断后的邵营五千兵马的抵抗,“宋师大溃,赴水死者不可胜计,金兵乘胜,斩首四千余级,获甲三万”。李显忠和邵宏渊在中军士卒的护卫下得脱死境,宋军三万兵马全部覆没。
符离兵败,惨烈而窝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