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流散者确实特殊,五百多人中仅有妇孺九十多人,其衣着虽单薄褴褛,但都缝补整洁:其男丁四百多人,年龄大多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虽面黄肌瘦,但无颓废不振之态:此刻相抚相依地横卧于凉风飕飕的街道两侧的屋檐下,等待粥棚的施粥解饥,但都有秩有序,毫无混乱之状,连年稚的男女幼童,也展现出惊人的自制和忍耐。更为奇特的是,这群四百多男丁的手中,几乎都拄有一支用各色布料布条缠绑的手杖。当辛弃疾出现在这群流散者的面前,这群流散者同时举起手中的各色手杖欢呼迎接。
辛弃疾抓着辛勤失去左臂空****的衣袖,跪倒在他面前,哽咽语塞。他心里流动着童年三哥对自己的关爱:他心里沸腾着聚众揭竿而起三哥“双剑霹雳”对自己的保护:他脑海里浮现出夜袭济州金兵大营中三哥“双剑霹雳”轻取金兵将领的神韵英姿:他此刻更感激兄弟战友们这“举杖欢呼”送来大义大爱的情谊。
十年来的坎坷折磨,使辛勤的双眉更浓更黑,使他的眼睛更明更亮,使他的眉宇间已突现出深思熟虑之迹。他右手抚摸着哽咽语塞的辛弃疾含笑放声:“‘双剑霹雳’消失,‘单剑霹雳’诞生,亦人生快事!十二弟茂嘉何在?”
辛弃疾咽泪回答:“茂嘉在弟身边。”
辛勤吟声:“今年当是二十六岁。”
辛弃疾应声:“是的,今年年初,茂嘉已成家了。”
辛勤吁叹:“长大了,成家了,祖公在天堂可以放心了。快站起来,一州知府,兄弟相逢跪地洒泪,成何体统,就不怕身边的这位大人取笑吗?”
辛弃疾站起,急忙为范昂作介。
辛勤急忙躬身施礼:“范公清廉之名,誉于淮东淮西,我等闻名而敬之仰之。今日仆仆而来,不仅为滁州‘招流散’之政所招,亦为范公清廉之名所慕,我等五百多名流散者,向通判范公拜谢了!”
此时身置其中的范昂,全然被这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是日午后,辛弃疾要在家中设宴接待辛勤和战友刘云等五人。这是一次意外的猝然相聚,是兄弟和战友的劫后狂欢,更是一次难得的历史机遇。但在现时朝政诡谲的境遇中,却隐藏着极大的风险。三哥带来的五百兄弟,是衣食无倚的流散者,但多数是当年故乡泰安东山山寨的战友:他们风尘仆仆而来,断不会是为了一碗施舍的米粥,而是有着山寨战士不屈不挠的意志和理念:他们欢呼中高举的手杖,不是行乞中的打狗木棒,而是用布条包裹的杀敌刀剑。
天赐机缘,“议屯田”之策将会早见成效!天赐助力啊,“教民兵”之策将会早日成军!可福宁宫的圣上能乐见这样的情景吗?德寿宫的太上皇能容忍这样的情景吗?就是在这滁州府的官员能接受这令人震撼的情景吗?今日清晨置身朝阳门内的范公,不也在惊诧惊骇中凝滞于沉思吗?若其中有一人罗织罪名以呈表弹劾,其后果不堪设想,连这一个月来初显行踪的“十二字”施政方略都将毁于一旦。他在与范若水紧急商议之后,决定以“负戈雄边”的淋漓坦**和“借力生力”的随机应变迎接三哥和四位生死战友,并邀请范昂作陪,进行化险为夷的一搏。
午时三刻,辛勤在安置五百流散者歇息后,便带着提领刘云、开赵、温皋、李几四人,在辛茂嘉的引领下走进辛弃疾、辛茂嘉居住的院落。辛弃疾和范昂恭迎于宅院门前。
面对这结木为栅、系板为门、菜蔬成畦的庭院和一溜儿几间陈旧的灰色瓦房,刘云皱眉,开赵瞠目,温皋、李几摇头。辛勤似乎为眼前这成畦的葱绿吸引,连声说出了两个字:“好,好!”
刘云、开赵、温皋、李几急忙放声应和,人们相拥相欢步人客厅。
客厅之大,由两间屋舍组成,纵为十步,横为十二步。四张长凳,八把矮杌(wu4),整齐摆放,颇显空旷;四壁无装饰,斑斑霉迹犹显,颇觉简陋:两扇细格窗敞开,清风人内,拂去阴霉之气,倒添了几分草绿的清爽。客人举目四望而茫然,范昂偕辛勤入座,并恭请四位提领就安。辛弃疾急忙作解:“此室虽额名‘客厅爷,但自成立至今一个多月,既无鸿儒赐教,又无白丁光临,连范公也是第一次踏进此室。今日三哥和四位提领驾临,着实蓬荜生辉了!”
辛勤似对这“蓬荜客厅”无时尚的“粗俗奢华”有感,连声说出两个字:“好,好!”
在辛勤的“好”声中,范若水、范若湖走进客厅迎接,辛茂嘉手捧茶盘跟随。辛勤、刘云、开赵、温皋、李几全都肃然凝神了。
今日的范若水已是滁州妇女装束,上着青色对襟宽袖短衫,下着青色百褶长裙,系绾高髻,举止间仍隐藏着聪慧典雅的神韵。
今日的范若湖也是人乡随俗,成了滁州年轻的少妇。上着鹅黄色对襟短衫,下着青色转褶长裙,头梳双坠髻,仍有着以往的机敏灵巧。
范若水走到辛勤面前,揖礼而拜,恭然语出:“三哥在上,弟媳范若水拜见三哥,依齐鲁燕赵民间之礼,弟媳拜见兄长,当敬茶三杯。范若水向三哥敬茶了,迎接三哥回家。”语毕,从辛茂嘉手捧的茶盘中逐一取茶三杯奉上。
辛勤面对这骤然出现的故乡礼仪,神情肃穆凝重,他逐一接过三杯敬茶畅饮,一时激动而语塞。
接着弟媳范若湖揖礼拜见敬茶:“三哥在上,弟媳范若湖拜见三哥,敬茶三杯,迎接三哥回家。”语毕,从辛茂嘉手捧的茶盘中逐一取茶三杯敬上。
辛勤的神情更显肃穆凝重,在逐一接过三杯敬茶畅饮中,突地恍悟到齐鲁燕赵民间风习:兄长接过弟媳敬茶当赏赐礼物以祝福。可此时,囊中空空,身无分文,难堪啊,只能以空言空语掩饰当下的尴尬了。他望着范若水询问:“听弟妹口音为北方人,敢问家居何处?”
范若水回答:“回三哥话,弟媳家居燕赵邢州。”
辛勤再询:“燕赵邢州,周公四子姬苴(ju)封地,历代贤人辈出,唐李渊、魏徵皆出生邢州。敢问令尊大名?”
范若水稍有迟疑,回答:“回三哥话,家父名邦彦,字子美……”
辛勤神情一振,截住范若水的话头:“邦彦?子美?是誉满燕赵齐鲁的宣和年间太学士,世誉‘河朔孟尝’的范邦彦、范子美吗?”
范若水默然点头。
辛勤、刘云、开赵、温皋、李几同时站起,连范昂也凝住了神情。是啊,在靖康之难失陷的大河以北地区,“河朔孟尝”的义行义举在燕赵齐鲁士民中有着极大的影响,在江湖上也得到侠义之士的称赞,特别是十年前率领蔡州之众举蔡州城以应宋师的壮烈之举,确有石破天惊之威。“河朔孟尝”这个名字一下子改变了这个客厅的清冷气氛。
范昂蓦地把目光投向身边的辛弃疾,默默心语,看不尽的辛弃疾!说不尽的辛弃疾啊!
刘云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对着范若水直言放声:“请问若水弟妹,令堂大人可是燕赵涿州单骑飞马五百里下嫁‘河朔孟尝’的奇情女子‘宗室公主’?”
范若水含笑点头,人们放声欢呼。
开赵声高压众:“范若水、范若湖,一对姊妹花!若湖弟妹,看其形容,你俩是一母所生吧!”
范若湖朗声回答:“小女生于蔡州,家境贫寒,三岁时,父母双亡,为‘宗室公主’抚养,视若己出,赐名若湖。得姐姐、姐夫关爱,与茂嘉成亲,成了辛家的媳妇!”
辛勤欢声叫好:“好,好,好啊!幼安有福,茂嘉有福,齐鲁四风闸辛家与燕赵‘河朔孟尝’‘宗室公主’结为姻亲,倍感荣幸。幼安、若水、茂嘉、若湖,天作之合啊!”
辛弃疾、范若水、辛茂嘉、范若湖列阵于辛勤面前,揖礼作谢。辛勤欣然点头,人们欢声应和。范若水向欢声的人们致谢,款款相邀:“恭请诸位英雄餐厅宴飨!”
范若湖乖巧,急忙亲昵地搀扶起辛勤。欢笑声鹊起,飘向隔壁餐厅。
辛府餐厅和客厅一样的简陋,霉迹斑斑的四壁,一张陈旧的餐桌,几把简易的木凳。两扇细木窗敞开,内外无隔地驱散了往日的清冷。桌面上六大盘冒尖的菜肴(一盘是煮熟的土豆,一盘是蒸熟的甜薯,一盘是当季的菜蔬,一盘是煮熟的碗豆,一盘是刚出哇翠绿的大葱,一盘是煎制的香喷喷的大酱)、桌面上清一色的粗瓷大碗、青竹筷子和四只十斤装的粗瓷酒坛,狂放张扬地腾起一层气势逼人的旷野豪情,熟悉辛家饮食的范昂瞠目凝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