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古人“饮水啜菽”的升华吧?这是古风“朋酒斯獪”的简化吧?他突地灵感闪亮,这难道是传说中山寨好汉“大碗饮酒,大块吃肉”豪情壮举的展现?他转眸一扫身边的五位来客,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分按捺不住地发出了兴奋激昂的叫好声。
在辛茂嘉捧起酒坛,打开坛盖,斟酒入碗,酒香四溢的享受中,人们分别入座。范昂陪辛勤居酒席上位,刘云、开赵、温皋、李几居酒席左右位,辛弃疾、范若水居酒席下位。辛茂嘉、范若湖居旁侍酒侍肴,开始了古代习俗中的“跻彼公堂,称彼兕觥”的宴飨。
在浓烈的酒香中,众人欢呼兄弟、战友分别十多年后难得的一次聚会:在浓烈的酒香中,辛弃疾自咎今日相聚无羊可宰、无猪可戮的缺失和无奈:在浓烈的酒香中,思念着昔日山寨中峥嵘岁月的辉煌:在浓烈的酒香中,回味峥嵘岁月中火热的理念和生死情谊:在浓烈的酒香、酒辣、酒釀中寻觅着十多年来战死的、病死的、散去的兄弟战友和那失落的火热人心的理念追求。
刘云垂泪了,温皋唏嘘了,李几泣咽了,开赵拳击胸膛而语出:“痛苦烧心,愤恨烧心啊!十年前我们山寨的二十五万兵马散了、完了一散于狗杂种张安国、邵进的叛变降金和耿京大帅的被害,完于金兵血腥的围剿。九年前掌书记夜袭济州金兵大营召回的万名山寨兄弟完了,散了一完于一场将帅不和的符离兵败,散于朝廷大员狼心狗肺的迫害。现时,只剩下这五百赤胆忠心的兄弟了。”
辛弃疾、范若水忍着心胸阵阵的疼痛静听着:辛茂嘉、范若湖一时忘记了捧坛添酒:范昂神情凝滞,如在梦中,泪水湿颊。
泣咽的李几猛地站起,顺手捧起眼前的酒坛,仰脖鲸饮,酒漫前胸。他放下酒坛,似已酒醉,声近号吼:“冤情难诉啊!十年前掌书记缚着叛徒张安国轻骑飞往建康献俘去了,从济州金兵大营召回的万名山寨兄弟暂住寿春以待朝廷编制。时寿春府衙待之以礼,有粮秣供应之恩。及至北伐主将李显忠出任御前都统制兼淮西招抚使驾临安庆,对这支山寨义军极为关注,饷以粮秣,武以刀枪战马,并亲自视察人编:以六千之众与禁军并列,以四千之众与厢军同行。北伐开始,在收复灵璧、虹县、宿县的战斗中,山寨兄弟英勇健捷,立有大功,曾获北伐主帅张浚大人的嘉奖:在固守符离城的浴血厮杀中,我六千兄弟几乎全部英勇捐躯。”
辛弃疾、范若水泪流满面,辛茂嘉、范若湖相拥而泣,范昂确已被六千战士的英勇献身惊呆了。
唏嘘的温皋声咽气绝地控诉着:“这仇这恨向谁讨要啊!北伐失败了,主帅张浚被贬,死于贬途:主将李显忠坐责散官,潭州安置:战争中存活的四千山寨兄弟成了无所归属、无依无靠、绝粮绝秣的孤军困旅。战争毁掉一切的淮西战场,黎民百姓陷于水火,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这支兵马。战争中存活的四千兄弟,在三哥的统领下,辗转于寿春丘陵湖泊,觅食于山林芦**,垦田伐木,造屋播种,胼手胝足以自养。牺牺三年,聊可衣食自足,孰料朝廷大员、淮西副总管曾觌驾临,昏庸至极,荒唐至极,险恶至极,对待这支战争中存活的人马,竟以‘山寨余孽’毁之,以禁军劲旅剿之,成千兄弟死于无辜,散于无奈,只有这五百兄弟跟随三哥进人淮东高邮濒临淮河南岸的山林湖泊,以渡淮袭击金兵哨所粮食而觅食。这每一次的渡淮觅食,都是以性命作代价啊!三哥在一次渡淮袭击金兵哨所中,左臂中金兵毒箭,无医无药,无处疗治,生命垂危,遂自缚于树,自挥利刃而断左臂,昏迷三日三夜而活了过来。”
朴实无华的辛勤举碗尽饮后语出:“人死了,昔日山寨的理念没有死!人散了,昔日山寨的理念依然活着。昔日山寨二十五万兵马,现时只剩下五百人了,不是还拖着忍饥挨饿的躯体,跋涉二百里,向着滁州府晓谕天下的‘教民兵’‘议屯田’施政方略仆俯朝拜吗?辛弃疾,十年前山寨的掌书记,九年前皇帝制授天平军的掌书记、今日边陲战略要地的滁州知府,请你告诉我们,你的‘议屯田’‘教民兵’的理念是什么?有具体的实施举措吗?有实现理念的可能吗?”
餐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刘云、开赵、温皋、李几似乎一下子驱散了酒意,神情肃穆,目光炯炯地投向辛弃疾:辛茂嘉、范若湖相视默然:连聪慧绝顶的范若水也凝住了神情。范昂一下子慌了神色,“议屯田”“教民兵”只是一个设想,举措正在摸索中,在如今因循苟且的朝政中,谁能保证一种利国利民的施政方略就一定能够实现。他心神忐忑不安地关注着一向决事果敢的辛弃疾……
辛弃疾果敢回答:“有。有明确理念,有精细举措,有实现理念的可能。”
辛勤厉声:“依据何在?”
辛弃疾朗声回答:“依据在圣上九年后发现束之高阁的一份奏折里,依据在宰辅虞公彬甫赞赏的一份奏疏里,依据在这次搏击滁州风云的谕示里,依据在范若水精心收藏文稿诗词的竹箧里!”
范若水恍悟了,起身急赴寝居,取出辛弃疾需要之物:辛茂嘉、范若湖恍悟了,急忙捧起酒坛为人们斟酒入碗。
刘云、开赵、温皋、李几兴致乍起,向通判范昂投去询问的目光。范昂歉然,微微摇头。
范若水手捧一沓文稿急步走进餐厅,辛弃疾笑声迎接:“若水,借你清朗高扬的燕赵之音,恭读那两份八年前上呈朝廷有关‘议屯田’‘教民兵’的奏疏,请三哥和四位提领教正。”
刘云、开赵、温皋、李几望着范若水手中的一沓文稿,神情肃然,辛勤闭合了眼睛。
范若水放声读起辛弃疾上呈奏疏《美芹十论》中“屯田第六”:
赵充国论备边之计曰:“湟中积榖三百万斛,则羌人不敢动。”李广武为成安君谋曰“要其辎重,十日不至,则二将之头可致者。”此言用兵制胜,以粮为先,转饷给军以通为利也。必欲使粮足而饷无间绝之忧,唯屯田为善。而屯田盖亦难行。
国家经画,于今几年,而曾未睹夫实效者,所以驱而使之耕者非其人,所以为之任其责者非其吏,故利未十百而害已千万矣。名曰屯田,其实重费以敛怨也。何以言之?市井无赖小人,为其懒而不事事,而迫于饥寒,故甘捐躯于军伍,以就衣食而苟闲纵,一旦警急,擐甲操戈以当矢石,其心固偃然自分曰“向者吾无事而幸饱暖于官,今焉官有事而责死力于我。”且战胜犹有累资补秩之望,故安之而不辞:今遽而使之屯田,是则无事而不免耕耘之苦,有事而又履夫攻守之危,彼必曰:“吾能耕以食,岂不能从富民租佃以为生,而轻失身于黥戮?上驱我于万死,岂不能捐榖帛以养我,而重役我以辛勤?”不平之气无所发泄,再畎亩则邀夺民田、胁掠酒肉,以肆无稽:践行阵则呼愤扼腕、疾视长上,而不可为用。且曰:“吾自耕自食,官何用我焉。”是诚未睹夫享成之利也。鲁莽灭裂,徒费粮种,只见有害,未闻获利,此未为策之善。
闻之曰:因其不足而利之,利未四五而恩逾九十。”此正屯田非特为国家便,而且亦为归正军民之福。
议者必曰:“归正之人常怀异心,群而聚之,虑复生变。”是大不然也。且和亲之后沿江归正军民,官吏失所以抚摩之惠,相扳北归者莫计,当时边吏亦皆听之而莫为制,此岂独归正军人之罪?今之留者既少安矣,更为屯田以处之,则人有常产而上无重敛,彼何苦叛去以甘虏人横暴之诛求哉!若又曰:“恐其窃发。”且人唯不自聊赖,乃攮夺以苟生,诚丰沃矣,何苦如是?饥者易为食,必不然也。诚使果尔,疏而远之于江外,不犹愈于聚乎内而重惊扰乎?且天下之事,逆虑其害而不敢求其利,亦不可言智矣。
盖今所谓御前诸军者,待之素厚而仰之素优,故骄。骄则不可复使,此甚易晓也。若夫州郡之卒异于是。彼非天子爪牙之故,可以劳之而不怨,而其大半出于农桑失业之徒,故狎于野而不怨。往年尝猎其丁壮劲勇者为一军矣。臣以为可辈徒此军,视归正军民之数,倍而发之,使阡陌相连,庐舍相望,并耕乎两淮之间。彼其名素贱,必不敢倨视归正军民而媒怨;而归正军民视之,犹江南之兵也,亦必有所忌而不敢逞。势足以禁归正军民之变,力足以禁屯田之利,计有出于此者乎?
普商之顽民相率为乱,周公不诛而迁之洛邑,曰“商之臣工,乃湎于酒,毋庸杀之,姑唯教之。”其后康王命毕公,又曰:“不臧厥臧,民罔攸劝。”始则迁其顽而教之,终则择其善而用之。圣人治天下,未尝绝物固如此。今归正军民聚于两淮,而屯田以居之,核其劳绩,而禄秩以诱之,内以节冗食之费,外以省转饷之劳,以销桀骜之变,此正周人待商民之法,秦使人自为战之术,而井田兵农之遗制也。况皆吾旧赤子,非如商民在周之有异念,术而使之,天下岂有不济之事哉!
刘云、开赵、温皋、李几此时似乎仍处在神情专注的等待中。他们切切实实被辛弃疾关于“屯田养兵”的论述吸引了,切切实实被辛弃疾关注归正军的大情、大义、大爱感动了,他们都似乎沉浸在一种更为舒心畅意的等待中。范若水在片刻的喘气歇息后,不失时机地朗读起辛弃疾上呈皇帝的另一篇奏疏《议练民兵守淮疏》:
臣闻事不前定不可以应猝,兵不预谋不可以制胜。臣谓两淮裂为三镇,形格势禁,足以待敌矣!然守城必以兵,养兵必以民,使万人为兵,立于城上,闭门拒守,财用所资给,衣食所办具,其下非有万家不能供也。往时虏人南寇,两淮之民常望风奔走,流离道路,无所归宿,饥寒困苦,不兵而死者十之四五。臣以谓两淮民虽稀少,分则不足,聚则有余。若使每州为城,每城为守,则民分势寡,力有不给;苟敛而聚之于三镇,则其民将不胜其多矣。窃计两淮户口不减二十万,聚之使来,法当半至,犹不减十万。以十万户之民供十万之兵,全力以守三镇,虏虽善攻,自非扫境而来,乌能以岁月拔三镇哉。况三镇之势,左提右挈,横连纵出,且战且守,以制其后,臣以谓虽有兀术之智,逆亮之力,亦将无如之何,况其下者乎!故臣愿陛下分淮南为三镇,预分郡县户口以隶之,无事之时使各居其土,营治生业无异平日;缓急之际,令三镇之将各檄所部州县,管拘本土民兵户口赴本镇保守,老弱妻子、牛畜资粮,聚之城内;其丁壮则授以器甲,令于本镇附近险要去处分据寨栅,与虏骑互相出没,彼进吾退,彼退吾进,不与之战,务在夺其心而耗其气。而大兵堂堂整整,全力以伺其后,有余则战,不足则守,虏虽劲亦不能为吾患矣。且使两淮之民仓卒之际不致流离奔窜、徒转徙沟壑就毙而已也。
范若水的朗读声刚落,拍案叫好声爆起。
辛勤舒气放声:“滁州知府,心中有民,心中有兵,知‘守城必以兵,养兵必以民’之理,明‘万民为兵,兵民一体’之道,仍是我们的掌书记啊!”
开赵放声欢呼:“两淮列为三镇的战场布局,为‘万民为兵’提供了广阔的用武场地,展现了掌书记对两淮黎庶的充分信任。历代兵家少见啊!”
温皋**举酒:“不虚此行,如愿以偿啊!来,为滁州府晓谕天下的‘教民兵’‘议屯田’的施政方略痛饮!为五百名无家可归的山寨兄弟找到落脚之地痛饮!为我们的掌书记辛弃疾和滁州府清廉公正的通判范昂大人痛饮!”
在人们连连举酒痛饮的欢快中,范昂恍悟了眼前的一切:原来,这一个月来辛弃疾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然是思虑已熟,有所本、有所倚、有所来头的一来于离奇的风云搏击的经历,来于不凡的才智谋略。今晨这群骤然闯人滁州城的五百流散者,原是一群胸怀坚定理念的山寨好汉,原是一群符离之战中幸存的忠勇战士。在这“议屯田”“教民兵”正要开启之时,何来其巧耶?看清了,明白了,是辛弃疾铮铮名声的召唤,是辛弃疾才智谋略的示信啊!受教了,动情了,流泪了,他举酒高吟:“上苍为苦难的滁州黎庶,送来了一个知民、爱民的辛弃疾。辛弃疾不负上苍之望,为滁州黎庶捧出了一个‘薄税赋、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的十二字施政方略。救民、福民、强国、强军的方略啊!辛弃疾的霹雳善举,解除了滁州府十数万黎庶背负的五百八十万贯沉重的税赋重压,召回了数以万计乞讨于他乡异地的流散者和数以千计的外埠商贾。在冷清十数年的滁州大地,掀起了火热的生机。得道者多助,闻名于世的齐鲁泰安山寨的英雄光临了,搏杀于符离战场的忠勇战士聚集了,天人共见,前景辉煌!滁州府的屯田,将成为富民强军粮仓:滁州府的‘教民兵’,将产生全国第一支兵民的劲旅!天命所属,人心所向,是不可抗拒的。当务之急,唯才是用。五百山寨兄弟,在寿春有三年屯田的实践,当融人西涧屯田区作为中坚,以扩大屯田规模:总领辛大人,理念宏伟,才智超群,勇冠三军,可择为屯田长贰,专董其事,若一旦有事,则可为主兵之将:皇甫山教练兵营,筑建甫成,急需监司统制人选,提领刘大人、开大人、温大人、李大人久经沙场烟云,具文武之才,可分任其职:五百山寨兄弟中武艺高强者,当择为滁州府兵民教习,以保证‘教民兵’之谋划早日实现。知府大人,顺应天意吧,顺应民心吧,顺应世情、军情的需要吧,我这里捧酒向知府大人请求了!”
辛弃疾在范若水声情并茂的朗读奏疏声中,神情专注地观察着席间人们神情的变化,焦心焦虑地思索着面临的难以决断的人事安排。人才难得啊!眼前的兄长战友,都是烽烟血火中冶炼而出的治世治军之才,都是当前“议屯田”“教民兵”所急需的,当委以重任、授以实权,于公于私,心无愧愆。可在这世情如刀诡谲的境遇中,能为而不可为,能做而不可做,愧对眼前这十年间数度死里逃生的兄长战友啊!范公知我,范公怜我,以大义大情噙泪举酒的唱赞和唯才是用的人事安排,为这场“饮水啜菽”的聚会画出了一个大气磅礴的句号。他举酒应和而语:“好!天光云影,天水一色啊!我遵从范公的筹划安排。三哥、刘提领、开提领、温提领、李提领以为如何?”
辛弃疾亲切平实的娓娓论述,活脱脱地捧出了一个人人可行、可见前景——宏伟的前景,恢复故园山川的前景。席间的人们,似乎一下子感到自己之职责所在、自己的人生价值。他们心醉神迷,默默享受着意想不到的幸福。
侍立一旁侍酒的辛茂嘉,也情不自禁地感慨放声:“‘人则导密旨,出则跻执撰、领帅垣。’这一切,原是宰辅虞公之所嘱,原是圣上之所盼!”人们恍然而悟,辛郎、虞公、圣上,真的是天人感应,天朗气清啊!
范昂**高吟起唐代诗人岑参的诗句: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人们哄然而起,举酒高呼,大碗饮酒,大块啜菽,开始了真正的、舒心畅意的“饮酒啜菽”,直至星缀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