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和殿议事的当天晚上,谏院、御史台几位关心他的长者尹穑、魏杞、袁孚等人,或传话召见赐知,或亲临住室赐教,或遣密友传语,均以“叶衡荐举,居心险恶”“所负使命,实属儿戏”为由,敦促立即以“司谏言官,无外事之才,亦无外事之责”为由,“请求圣上另选才智之士”。他当面稽首致谢,感其教诲,内心却有讥其迂腐昏庸之感。谏院、御史台,清水衙门,有职无权,所富者,唯满腹满嘴阿谀奉承之词、看风使舵之语;司谏、言官,各朝各代,素有“乌鸦”之称,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野乌鸦”与“灾难”是同一语境,该跳出这个“乌鸦”群栖的谏院了。圣上已经给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是一桩“值得一搏”的特殊任务,即或不能马到成功,但在天纵英明的圣上心中,也有了一个敢于承担特殊使命的臣子!
人贵有自知之明啊!自己身居京都谏院,对金国朝廷习俗礼仪全然不知,全赖密友吏部尚书刘章的帮助以解缺失。他遴选了两位年轻俊秀官员当助手,并赐职位曰副使:一位是起居舍人中年轻的成员黄俊,曾两次随“岁贡”使团出使金国:一位是礼仪院年轻学士赵戈,其职务分工,专事金国朝仪的研讨。为了更壮行色,刘章奏请圣上恩准,护卫使团禁军人数由原来的五十人增至一百人,其禁军都虞候,由御史中丞尹穑的家人出任,姓名曰尹尚,其职务为护卫统领。
天佑人和,诸事谐矣!此行二十七天后,即为大年三十,当抵达金国的五个都城之首的中都,向金国皇帝完颜雍叩拜年节大礼,图个吉利的彩头。
风大了,浪高了,汤邦彦身子一抖,接着是一声艰难爆出的喷嚏,身边的黄俊急忙搀扶汤邦彦至船舱卧床歇息。这是他第一次乘船北上,第一次经受风浪的颠簸,第一次摆脱言官夸夸其谈而“值得一搏”的特殊的事业,而且是皇上在延和殿当众赋予的特殊差事。他感到幸运,感到骄傲,他期望一切顺利,他期望马到成功。他在床榻的晃动颠簸中捶床捣枕,发出了最严厉的命令:
晓谕全体船工桨手,夙夜奋力,摇橹划桨,务于十日之内,抵达此行的中转站开封城。违惰者严惩!
“晓谕”“严惩”这样的声音,回响在这支船队的上空,其威力如同“圣旨”。在船工、桨手日夜轮番不停的苦干实干中,船队越过宋金交界的淮阳楚州码头,闯过了金兵侵占的徐州码头、单州码头,终于在第七天(腊月初十日)清晨日出时分,开进了开封城——传说中京杭运河最为繁华秀美的积水潭码头。
船舱内夙夜匪懈的特使汤邦彦听到副使关于船队停泊于开封城内积水潭码头的报告,掀被推枕而起,顿觉周身清爽。他双手推开侍奉于身边的副使黄俊,飞步走出船舱,挺立于“岁贡”旗号之下,举目遍眺,寻觅着朝廷年老同僚甜蜜回忆中的汴京城和城中第一繁花似锦的积水潭码头。闯进眼帘的,却是灰蒙蒙晨雾中无声的凄凉和灰蒙蒙晨雾消失后静悄悄毫无生气的冷落街巷。
大宋昔日的汴京,金国今日之南京,触目惊心啊!
他的苍凉神情不及缓过劲来,一队三五十人的金兵队伍执戈操刀,杀气腾腾地从泊船对面大巷内拥出,直冲“岁贡”船队而来。他的心一下子慌神茫然,赵戈低声向他禀报:“这些人当是金国驻扎在这里的兵马,名叫镇防军。这个领头的将官,二十出头,身高约八尺,有虎彪杀人之气,不知何等人物。”
赵戈的话语未了,黄俊认出了这个领头的将官,惊恐失色,声颤语出:“他、他、他是将军完颜承裕,本名胡沙,是金国宗室子弟,现任金国镇防军副指挥。”
汤邦彦闻声见状,面色苍白,举止失措,一时蒙了,赵戈急忙伸手搀扶。识知金兵礼仪习俗的黄俊,急忙按照叔侄国格恭行跪拜之礼迎接,并双手捧起“岁贡”文书和礼单奉献。
也许由于船头“岁贡”旗号的堂皇昭示,也许由于黄俊恭顺周到的礼仪,也许由于语言相通的无碍和十年来“岁贡”规矩的习以为常,率兵登上主船的金兵镇防军副指挥使完颜承裕,根本无视“岁贡”特使汤邦彦的存在,大手一挥,凶狂的十个金兵挥刀围住了汤邦彦和副使赵戈及其随从,限制其自由行动,押解着黄俊,开始按照“岁贡”文书礼单到各个船只进行实物的核对。整个“岁贡”船队的人员,都陷于金国士兵的监视包围之中。
这样的架势,汤邦彦根本不曾见过。对一贯论事风生、褒贬任性的左司谏来说,连想也不曾想过。眼前的处境,在思想上、心理上、自尊自傲上都是毁灭性的打击,连他周身的骨架青筋,似乎一下子也紧缩了。
完颜承裕对“岁贡”礼品的检验持续了两个时辰,以准确无差错而结束。在副使黄俊点头哈腰的侍候下回到主船,当着“岁贡”特使汤邦彦的面,发出了三项严厉的训示:
岁贡核实无误,已收讫贴封,严禁任何人触及。违者斩首。
船队所有人丁、马匹,为安全计,严禁离船登岸。违者斩首。
船队所有人员的一切活动,从此刻起,静候南京驻军最高统帅完颜襄大人的训示。违者斩首。
黄俊此时已被金兵镇防军副指挥使完颜承裕指定为联络官,他立刻连声应诺,并礼陪金兵镇防军副指挥使完颜承裕率领登船的镇防军士卒离开了“岁贡”船队。
刀光闪闪的“违者斩首”的三项训示,使平日“敢为大言”的汤邦彦目瞪口呆了。特别是这三项“违者斩首”训示出自那位金兵统帅完颜襄,使他陷于“炸雷轰顶”的震撼中,他惊骇于今日与这位“残忍凶狠,嗜杀成性”的金国统帅相遇,便忍着此时心神战栗的尴尬询问身边的赵戈:“此厮何许人耶?你了解否?”
赵戈如实回答:“大人明察,赵戈在礼仪院研讨金国朝制礼仪时,偶尔也闻得此人的情状。其人原是金国杀人魔王金兀术的部下,是金国海陵王完颜亮的弟弟,也是当今皇帝完颜雍最宠信、最得意的将领。其残忍凶狠,有过于当年的金兀术和海陵王完颜亮。”
此时的汤邦彦已陷于方寸大乱的茫然中,仍以“敢为大言”而自欺欺人:“军中统帅将军,皆嗜武少文之徒,不懂礼义,只知厮杀,天下文人蔑之,天下圣贤鄙之。残忍凶狠、嗜杀成性的完颜承裕,毕竟不是仰慕中原文化儒学经典的金国皇帝完颜雍啊!传谕全体官员、船工、桨手和护卫禁军士卒:遵从金人三项训示,不要抗议,不要下船,不要登岸,不要惹是生非!”
赵戈愕然,他默然低头应诺,转身向停泊于故都汴京积水潭码头的一串“岁贡”船只走去。
约莫一个时辰后,临时充任联络官的黄俊满脸汗水地爬上主船,面色惶恐,出语喃喃:“此地金兵最高统帅完颜襄,正在兵马校场教习兵马。‘校场训示’是:‘岁贡’船队的一切举止事宜,静候‘校场军令’下达!”
简单的威严,威严的简单,立即使“敢为大言”的汤邦彦惶恐得蒙了。赵戈望着黄俊语出:“你没有询问金兵统帅的那个‘校场训示’何时下达?”黄俊苦笑回答:“我能不问吗?得到的回答是,镇防军最高统帅完颜襄生性暴烈,谋划在胸,言出法随,他的部下,哪个敢唐突造次啊!”
赵戈沉默了,汤邦彦也沉默在“校场军令”的猜测恐惧中,逆来顺受地等待着。
一天,两天,三天,“校场军令”无音,“岁贡”船队上近二百名官员、禁军、船工、桨手中,许多青壮汉子,都是四十九年前跟随太上皇离开汴京南下官员、兵卒、黎庶的子孙,他们对故乡汴京有着特殊的情感。囚居船板,登岸被阻拦的“岁贡”人群,泪水盈眶啊!
开封,故都,汴京,锦绣消失了,繁华消失了,传说中的清甜美秀消失了。囚居船板,望着码头上被殴、被打、被推搡的拥向“岁贡”船队的亲人,心如刀绞啊!
祖屋,祖堂,祖坟,一石一木,一砖一瓦,都在眼前闪现着,无缘送去四十九年来的一声问候:无缘履行四十九年来迟到的拜祭:愧对祖先,愧对亲人;屈辱的苦汁,煎熬着五脏六腑啊!
更为难堪者,船队从临安武林门码头出发时携带的饮食用物,在船队不停歇的航行中,已于前日全部用尽,船队断食断水,原有至汴京积水潭码头上岸补给的打算,已因金兵的禁止下船登岸而全然落空,连汤邦彦携带的专用酒肴食品也已告罄。船板上饥肠辘辘、声息越来越弱的船工、桨手、官员、禁军官兵饥渴交攻的情状,已为码头上询问离散亲人讯息的大伯、大娘、大哥、大嫂知晓。
第四天清晨,慈父慈母、义兄义嫂般的乡亲冲破码头上金兵的阻拦,把故都汴京特有的民间街坊的食品大饼、馒头、菜包、水囊、水袋扔上船板,为“岁贡”而至的亲人解饥解渴,却遭到金兵野蛮凶狠的打杀镇压。船板上的船工、桨手、官员、禁军士卒,望着码头上鲜血飞溅、哀声震天的亲人,热血沸腾,顺手操起木桨、棍棒诸物,呈现出跃船登岸拼杀之势,却被汤邦彦厉声喝止,并发出了荒腔走板、逆来顺受的命令:“上船!进舱!不准惹祸!快!快!快撤回船舱啊!”
回答汤邦彦这喊破嗓子命令的,是码头上金兵对送食送水汴京亲人更加凶残的打压。
囚船第五天,积水潭码头一派恐怖和凄凉。空落落的码头上,只有金兵的长矛钢刀在闪光;“岁贡”船队的甲板上,空无一人,全然是一派死寂的情景。船工在船舱里挨饿,桨手在船舱里骂娘,一百名护卫“岁贡”安全的禁军士卒在船舱里唉声叹气。只有汤邦彦在两位副使的陪伴下,饿着肚子、目光茫然地漫步徘徊着。黄俊手捧一张昨日积水潭码头上汴京亲人掷上船板的大饼奉上,一向饮食讲究的汤邦彦稍有迟疑,接过大饼,背过身子,他确实有些饿了。
囚船第六天卯时时分,金兵南京镇防军副指挥使完颜承裕在三十多名金兵执戈操刀的护卫下,登上了“岁贡”主船,下令“岁贡”特使汤邦彦召集船队所有人员列队主船甲板,迎着东升的旭日,以金宋叔侄国格的礼制,接受南京驻军统帅完颜襄的“校场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