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若水、辛大姑、辛祐之同时庄穆站起。此时,书房门被推开,厨房女仆进入,见状悚然语滞。
辛次膺捋须,欣然语出:“幼安,若水,祖公唠唠叨叨,让你们挨饿了。女管家,该给我们饭食了!”
辛大姑急声应诺,高声吩咐厨房女仆:“进酒进肴!”
在人们的欢笑声中,书房门外捧盘捧盒的四位女仆,将辛府的“传统大餐”送进了书房。
所谓的辛府“传统大餐”,是与辛府平日简朴清淡的生活相对而言。辛府平日的饮食,只是四菜一汤,馒头米饭。辛府的“传统大餐”则是八盘八碗,美酒助兴。肴为齐鲁菜肴,酒为自酿米酒,而且只能在大年春节、九九重阳和流落江南的齐鲁亲朋来访时治席推出,全府人丁共享,分明含有“思乡怀故”之意。按以往宴宾之例,宴宾之席,设于书房;家丁自享之席,设于餐厅。
书房桌案上摆好了一桌酒宴。佳肴八碗是凉拌山菜白菇、肉丝拉皮、锅塌豆腐、家常熬鱼、金针肉、鸡里爆、香酥炸肉、肉糜蛋羹;面食是荞麦面煎饼、煎饼蔬菜卷、煎饼盒子、黑豆小饼、栗面包子、香炸栗面饼、绿豆饼及辣酱、大葱、香菜、豆芽各一盘。美酒是自酿米酒,名曰“东岳流香”。
酒坛四方红纸上工整书写的“东岳流香”四个大字,针刺电击般地触动了辛弃疾“思乡怀古”的**,他望着餐桌上的“家常菜”,想到了他的出生地历城四风闸,他的屋舍、他的孤独的幼年、他的山寨生涯,一种悚然滚烫感觉传遍全身,他鼻酸心跳、泪水盈眶。
范若水生于河朔,长于河朔,河朔与齐鲁比邻,习俗相近,面对眼前餐桌上的美酒佳肴,心生凄楚,神魂恍然而悟。失乡之痛,思乡之苦,涌上心头,一串泪珠,顺颊滚落。
辛次膺察觉到辛弃疾夫妇的怆然沉重,振作精神,捋须而语:“齐鲁辛家三代子孙今日相聚,难得啊!故乡饭食,简朴自然,是齐鲁儿女的生命之源、成长之源,忘不得啊!快举起酒杯,痛饮而欢!”语毕,举起酒杯,扶案而起。
豪气惊人的耄耋老人啊!辛弃疾等人举杯站起,与老人碰杯而欢。
辛次膺放下酒杯,倚椅而亲切语出:“幼安、若水,端起酒杯,拿起筷子,尽兴痛饮,吃好吃饱。祖公陪着你俩,看着你俩,心里舒坦啊!”
深沉的大爱啊,导之使达。辛弃疾心中的郁闷消散了许多,恢复故乡故土的意志沸腾了。他举起酒杯,向祖公敬酒,向大姑致谢,连饮三杯,展现了齐鲁汉子特有的豪气。辛大姑举酒应之。辛次膺点头称赞,浅呷几口语出:“古人有语,‘忘战必危’。幼安主战、筹战、谋战,以战去战,当无愧于今人,亦无愧于后人。你要牢记,这一切都是弘扬本朝太祖、太宗以金戈铁马统一天下的雄武灵魂啊!”
辛弃疾心头骤然一亮,祖公在授我出征战旗啊!他胸中的疑窦忽地开窍了。
“历史无言,历史有情,历史可鉴啊!西汉史家司马迁在他的文章《报任少卿书》中写道:‘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贤王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辛次膺嘱咐女儿,“我家幼安的这篇《兵事九议》,乃出于‘剑悬头顶’之作,当与历代兵家之作并列于书橱中以待传世。汝当珍而藏之、研而习之、评而论之!”
辛大姑恭然受命拜谢曰:“遵父亲教诲。”接过《兵事九议》放进书橱历代兵家著作栏内,转过身来,捧起酒杯,向辛弃疾、范若水祝贺。书房里的酒宴,再一次掀起**。
在这全家举杯痛饮的**中,十五岁的辛祐之也举起酒杯为祖公敬酒。辛次膺兴致极佳,制止了女儿对辛祐之的训教,接过唇边的酒杯,一饮而尽;拉起辛祐之的左手抚摸着,拍打着,感慨道:“祐之啊祐之,你是祖公的快乐,你是祖公的希望,你是祖公的挂牵,你是辛家血脉的继续啊!”
亲昵深情,沉重的爱抚啊,席间的辛弃疾、范若水、辛大姑都屏声静气了。辛次膺仍在含饴弄孙沉重的感慨中,声音愈显庄重:“祐之啊,你要长大成人了,要想继承祖志、发扬门风、立足世间、扶危济贫,就得扎扎实实地学习。向谁学?向你幼安哥学!学你哥的做人、处世、博识、壮志,忠信耿直,信仰坚定,心通黎庶,舍生取义……”
辛弃疾望着祖公一语一拍的教诲,百感噎喉……
辛大姑望着父亲这从未有过的一语一拍的教诲,突然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不安,她泪水盈眶,惊骇失声:“父亲……”
辛次膺声停手停,望着女儿泪水盈眶的形容,欣然一笑,呈现出一种明月清风、无戚无悲的坦然。
父女心通啊!辛大姑凄然一笑,语出:“父亲,祐儿的手背已被父亲拍打得红肿了……”
辛次膺恍悟,抚摸着辛祐之确已红肿的手背笑语:“手心手背都是肉啊!祐之,疼吗?”
辛祐之高声回答:“禀祖公,不疼不悟,祖公教诲,孙儿牢记在心,永世不忘!”
辛次膺扶案站起,挽辛祐之而放声:“孺子可教!幼安,我把祐之交给你了,兄长为师,责无旁贷,就让祐之跟随你剑击风云吧!祐之,快捧起酒杯,向你哥行拜师之礼!”
辛弃疾陡地感觉到一种异样的不安和沉重,他站起离席,猛地跪倒在辛次膺的面前,叩头放声:“孙儿弃疾遵祖公教诲!”
辛祐之捧酒向辛弃疾走去……
黄昏戌时,夕阳余晖漫照山坡,晚风习习,离情依依,辛弃疾、范若水在向辛次膺、辛大姑、辛祐之告别。辛次膺在女儿孙子左右搀扶下,默默点头,用手拍抚着辛弃疾的双肩,用手轻拢着范若水被晚风吹乱的发丝,挥手送别。辛弃疾哽咽滞喉,挽着眼含泪水的范若水转身快步离开,他俩走下山坡,登上“听风楼”华丽的马车,在马车的行进中,同时回头张望:夕阳余晖中,白发飘拂的耄耋老人,在女儿孙子的搀扶下,仍在挥手为自己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