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基连连点头,让左宗棠起草奏稿和信函。
因为事涉人事,所以这次上的是密折。密折只有皇帝本人才能启封先阅,视情况再交军机处或内阁办理。咸丰见封印是湖南巡抚衙门,还以为是密参统兵大员,等打开折子一看,却是“为固湘防请设湖南团练大臣恭折奏祈圣鉴事”。
设团练大臣并不新鲜,此前他已任命了两名江西团练大臣。不过等他仔细看了折子的下文,不由得皱起眉头来。折子是这样写的:
当今长毛四起,自广西而湖南,天下纷扰,举国不安。王师四出,奉命进剿;然疲于防堵追击,军力多所不到。若朝野不靖,地方不宁,此国之危兆也。
唯迫于当今时局,特奏请先在湖南全省集中募团练勇,以内清四境,保地方安宁;外援国家经制之师军备之所不足,共御长毛。募练得法,即可自成一支劲旅。如若将来遇有重大战事,亦可奉旨另调,驰赴他省助剿,协同王师作战,以靖内乱,以立国威,早安君忧。
今有前任礼部右侍郎曾国藩,值丁母忧在籍守制,为人豁达,尽忠王事,曾在朝署兵、吏、礼、刑、工五部事,阅兵备,谙军事,祁请下诏夺情起用,带衔帮办湖南全省团练。伏讫皇上圣鉴。
咸丰之所以皱眉头,原因有二:
一是湖南竟要集中募团练勇。办团练向来是乡族自办,最大不过是县办大团。以省为单位,人数自然不少,无异于在国家经制之外,多出一支数万人的队伍,这是历朝所不曾有过的。
二是竟要由曾国藩帮办湖南团练。说实话,他不喜欢曾国藩这个人。在他看来,曾国藩官运亨通,靠的就是穆彰阿的提携。穆彰阿是先皇最信赖的臣子,当了二十余年的军机大臣。若不是他误国,怎么会与洋人签订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闹得割地赔款,大伤国体?恨屋及乌,咸丰对曾国藩没有好感。
一年前,咸丰登基时曾下诏求言,曾国藩连上《应诏陈言疏》《议汰兵疏》《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书生气十足地批评皇上胸无大略、崇尚虚文、刚愎自用。要不是重臣劝阻,咸丰当时就想杀了他。事过一年多,如今一想起曾国藩那尖锐的词句,他心头仍然怒火直冒。
现在湖南巡抚推荐曾国藩出任团练大臣,从个人情感上来讲,他是一百个不乐意。但如今他是天子,自然要以社稷为重,所以他要听听大臣们的意见,于是便将这份密折交下去让军机大臣们商议。
当时的军机大臣共四位,首席军机是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祁雋藻,接下来的三位分别是光禄寺卿、内阁学士穆荫,吏部左侍郎邵灿和刚升刑部尚书的麟魁。
拿到折子回到隆宗门军机处值房,祁雋藻照例让大家发表意见。要论进军机的资历,穆荫仅次于祁雋藻,于是他道:“湖南的办法不是办团练,而是要练一支新军。涤生又是汉臣,汉人掌兵,非福。”
他说的是大实话。虽然大清立国已二百余年,口头上一再标榜满汉一家,但实际上从来都是重满轻汉、慎防汉臣。特别是涉及兵事问题时,更是慎之又慎。汉人掌兵且立有大功的很少得以善终,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虽贵为三藩异姓王,结果都被剿;年羹尧深得雍正倚重,并在平定噶尔丹之战中立有大功,也未逃过赐死的命运。至于其他汉官掌兵受到满臣攻击、皇帝猜疑的那就更多了。
邵灿在吏部任职多年,与曾国藩曾共事过一段时间,他另有看法院“汉人掌兵非福,往往是他们确有跋扈不臣的野心。我与涤生共事有年,他是儒学大家,最重君臣之义,最讲忠君爱民,由他来带兵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说的正是这一点,曾涤生是以文章著名,带兵打仗非他所长。”穆荫又补充道。
“清轩说得不错。”穆荫字清轩,所以祁雋藻如此称他,“书生带兵,自误事小,误国事大。梅谷,你说呢?”
梅谷是麟魁的字。他人军机最短,只有三个月,身份是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排名最后,与其他军机同行时,他要先走一步去打开帘子,所以又有“挑帘军机”之称。
他这个“挑帘军机”恪守本分,首辅不问,他从不发表意见。现在首辅发问,他不能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可他的想法恰恰与首辅相反院“大人所言极是。不过依我看来,书生带兵也有好处。”至于什么好处,他没再阐明。
祁雋藻见大家意见不一致,便道:“我的意见,先留中不发,看看情形再说如何?”
所谓留中不发,就是对所奏的事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十有八九这个折子就完了。这样做的好处,是让各方都无话可说。
麟魁有些不甘心,他认为八旗绿营承平日久,战斗力已大不如前,新练一军也未尝不可,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许比国家经制之师更能打仗。只是他人微言轻,不便争执,但他又是个颇有主见之人,所以回到刑部衙门,谁也懒得理,一个人喝闷茶。
“大人下朝了?”话音刚落,一个人已经进来了,原来是督捕司的郎中肃顺。
麟魁不禁眼睛一亮,连忙招呼道:“哦,是豫亭啊!快坐!我正要找你呢!”作为刑部尚书的麟魁对肃顺这样客气,是大有原因的。肃顺真算得上是个奇人,他是宗室郑亲王乌尔恭阿的第六子,人称肃六,生得魁伟高大,不同凡俗。更奇的是他记性极好,见人一面,终生不忘。不过他少年荒唐,天天牵着一条恶狗在街上闲逛,惹是生非。对这样的人,大家避之犹恐不及。郑亲王的爵位由他的异母哥哥端华承袭,端华对这弟弟也是甚为不满,所以懒得管他。这样,肃顺一直到三十岁,仍是个吃闲粮的闲散宗室。时任刑部侍郎的麟魁慧眼识珠,知道肃顺是块欠雕琢的璞玉,于是有一天,他把在街头遛狗的肃顺拉到小酒馆问道:“老六,你天天这个样子,算是怎么回事呢?”
“就算个无赖罢了。”肃顺满不在乎道。
“你觉得做个牵狗遛街的无赖荣耀吗?”
肃顺玩世不恭地回道:“无赖无赖,无所依赖,说不上荣耀。”
“我想推荐你做个差使,让你有所依赖,你能改掉无赖的毛病吗?”肃顺闻言一惊,道:“你让我干什么?”
麟魁嘴角一翘,微笑道:“让你当官。”
在肃顺看来,麟魁是一脸讥讽,因此心里十分生气,横眉冷对道:“你这是耍人开心。”然后气咻咻牵着狗扬长而去。
谁料过了一个多月,吏部笔贴式就通知肃顺到吏部去拿官凭,到刑部衙门上任,做督捕司员外郎。刑部按地域设直隶、奉天、山东、安徽等十七个清吏司,负责地方的民刑案子,同时单设一个督捕司,负责督促各地捕盗捉逃,京师的人命大案,该司还要亲自侦探捕凶。
员外郎是正经的从五品司官,就是十年寒窗的进士们,分到部里也顶多是个六品主事。肃顺得此美差,自然是又惊又喜。他到麟魁府上跪在堂前发誓道:“属下一个市井无赖能有今天,全是大人成全。属下若不痛改前非,干出一番事业来,就誓不为人!”
肃顺上任后,果然像换了个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他那段无赖的经历倒成全了他,因为京师五城赌坊、妓馆、无赖、混混的情形他都了如指掌,出了案子哪类人干的他都估摸得八九不离十。不到半年,五城兵马司各辖区内一出了案子,别的不急,都先急着请肃顺去喝酒,为的是尽快捕到凶犯。大家都对肃顺刮目相看,他也得了“勤敏冠其曹”的考语,一年后就升为刑部郎中。
肃顺本是八旗出身,对只会提笼架鸟的八旗子弟却很看不起,而对汉人却格外敬重,尤其是有才的汉人,他常说院“汉人小看不得,他们那支笔实在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