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防景德镇还不是时候。”左宗棠坦然道。
到了中午,婺源就传来消息,援军与守城官军内外夹击,大获全胜,歼敌一千余人,获得弹药粮饷无数。随后德兴也传来捷报,也是大获全胜,歼敌接近两千。众人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但越发大惑不解,问道:“大帅为何如此神机妙算?”
左宗棠抚须大笑,并没有回答,而是派人去祁门报捷,而且不仅报此两捷,还要报后天将在乐平的大捷。
接到左宗棠的捷报,曾国藩交给众幕宾传看。景德镇不但化险为夷,而且两路同时大捷,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还把后天就要大捷说得如此肯定,不但令众人觉得难以置信,就连曾国藩也觉得实在无法理解。
曾国藩的疑惑也正是楚军营务处众人的疑惑,左宗棠愈加得意,并不正面回答大家的问题,只说到时候大家自然会明白。然后他又写信给乐平的楚军,让他们沿两侧山岭设伏,布置要稀疏,务必布下五六里长的口袋阵,待长毛完全进人后再全军同时杀出。山顶要多布置击鼓摇旗的勇丁,大造声势。
隔日上午,正如左宗棠所料,大队太平军进人乐平城南伏击圈。这路太平军大约两万人,已经十分疲惫,行军速度很慢,近半个时辰才完全进人口袋阵。楚军左右两路伏兵同时呐喊进攻,他们仓皇应战,只见两面山头旌旗飘摇,鼓声响彻云霄,不知伏兵有多少,顿时军心大乱,稍做抵抗后便全军溃退,沿途十余里全是他们抛弃的车马辎重。
太平军曾多次进人江西,官军向来是一败再败,连连大捷还从未有过。景德镇百姓奔走相告,还凑钱买了两头牛赶到左宗棠的大营,给大军摆庆功宴。
两头牛角挂红绸,慢吞吞进了大营,不知是受了惊还是糊涂了,错把左宗棠的大帐当作了牛棚,径直踱了进去,任勇丁怎么抽打,就是不肯出去。左宗棠正在批阅公文,听见兵丁吵嚷,一抬头,两头牛并肩站在那里,瞪着眼睛看他。
左宗棠属牛,对牛向来有好感,他走到牛跟前,在它们头上轻轻一拍道:“两位,你们走错地方了,还是出去吧。”
可两头牛还是不肯走,还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这一下便使左宗棠不忍杀它们了,就把献牛的百姓代表召进大帐道:“老哥,你看这样行不行,两头牛对大军来说不算什么,可放在一户农家,那就是了不得的财产。这牛就算我收下了,可不必杀了,你们公议一下,寻两户最贫穷最需要耕牛的人家,一家一头分给他们如何?”
说罢,左宗棠又拍了拍两头牛,它们竟然转头乖乖地出了大帐。他乐得哈哈大笑,对亲兵道:“娃子们,你们知道吗?这两头牛进我大帐,是来求活命呢!”
写完战报,左宗棠便去找营务处总办刘松山。刘松山闹情绪撂挑子,已经躲在营中睡觉两天不出来见人了。左宗棠知道他好面子,所以亲自来请。亲兵正要进去通报,他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他是营务处总办,我们又不是不认识。”
刘松山听到左宗棠来了,连忙躺下,转身向墙,将宽阔的脊背留给了他。左宗棠过去一把就将他身上的毯子揭掉,大声说道:“你赌输了,景德镇还在楚军手中,你还要去做营务处总办,就别赖在这里不起了。”
“你赢了也是侥幸,以后这种情况我还照样反对。”刘松山翻身起来,心里已经悦服,但嘴上却照样硬气。
“我看中的就是你这点,敢和我抬杠。要是事事都顺着我,我要你在营务处干什么?”左宗棠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我帐中商议下一步计划。”
楚军首战三捷,士气大振。捷报传到祁门大营,曾国藩也非常高兴,当即上奏报捷,并派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亲赴景德镇祝贺。
彭玉麟是湖南衡阳人,咸丰三年就随曾国藩创办湘军水师,战湖口、锁长江、夺九江、围安庆,在湘军中赫赫有名。他与左宗棠本来就熟,人又直爽,道过贺后,就急切地问道:“季公,两日三捷,都把我弄糊涂了,这仗是怎么打的?”
左宗棠哈哈大笑,拍着自己的大肚子道:“彭老弟,我这一仗呀,可与诸葛的空城计相媲美啊!德兴、婺源是景德镇的屏藩,长毛进攻,我不能不救。派出了援军,景德镇就成了座空城。鹰潭、抚州的长毛必然乘虚而来,我也确实无兵可守。左某无兵,但左某有智谋,就诡称抚州、鹰潭大捷,大宴群僚。你知道,长毛占据抚州、鹰潭,其用心是图谋南昌总粮台,所以对这两处非常小心。听说两地有失,他们必然回师救援,这样景德镇之围自解。他们去抚州、鹰潭,一往一返最快也得三天。这时我派出的两路援军早就赶到婺源、德兴,与守军内外夹攻,自然会大败攻城的长毛。而后以大捷之军迎战从抚州、鹰潭返回的疲惫之众,自然也是一鼓而胜啊!诸葛空城以弹琴退敌,我以祝捷退敌,同样是妙不可言。”
彭玉麟连连称赞,但还是有些不明白,又问道:“季公诡称鹰潭、抚州大捷,长毛如何又能知道?”
左宗棠捋须大笑道:“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景德镇中必然有长毛奸细,不然他们如何知道景德镇空虚?奸细坏我大事,也可以巧妙用之。我宴客祝捷,就是为了让他们把消息传出去。诸葛料定司马氏不敢进城,我则料定长毛必然回救。两处长毛发现上当,必然恼羞成怒,定会再派大军进攻,乐平是他们必经之地,我在此设伏,正好以逸待疲,长毛焉有不败之理?料人料事,就是诸葛再世也不过如此。”
“季公简直是诸葛再世。”彭玉麟连连拱手道,“有此三捷,季公自称今亮实不为过。为表达彭某佩服之意,特为季公画幅梅花作为贺礼如何?”
“正求之不得!”左宗棠也拱了拱手。
彭玉麟善书画,其书法奇峭,下笔立就;其画则最善画梅,老干繁枝,粼粼万玉,奇崛挺拔,自成一家。彭玉麟之所以喜欢画梅,这其中有个感人的故事。他与外婆家的养女梅姑从小青梅竹马,但按辈分是他小姨,所以双方家人都反对他们成亲,结果梅姑忧郁而逝。彭玉麟从此画梅成癖,其笔下梅花皆精品,只是很少应人所求,主动要画梅相赠,更是不曾有过。
左宗棠自然喜出望外,亲自侍候笔墨。彭玉麟稍做思考,便挥笔作画,先是大笔几个曲折,沧桑老干已成;再换小些的笔蘸起浓墨,又是几个曲折,生机勃发的新枝跃然纸上;再拿另一支笔蘸了朱红在老干新枝间轻点,点点红梅缀于枝头,复取大笔淡墨,随意几刷,远山若隐若现,一幅画竟已经画完。他喝了一口茶,然后笔走龙蛇,在画上题字:
长啸一声秋日白,
寄怀千古远峰青。
贺季高初战三捷
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羊脂玉章,蘸了印泥,端端正正盖上去,印文是:一生知己是梅花。
回到祁门,彭玉麟向曾国藩详细报告了左宗棠两日三捷的过程。曾国藩赞叹道:“真称得上神机妙算!只是太过凶险,万一长毛一心直扑,不但景德镇要人敌手,只怕季高也是凶多吉少。”
“大帅说得不错,就连季公也承认这是招险棋,他说这样的计策大帅也想得到,但不敢去用罢了。”彭玉麟应道。
曾国藩点了点头:“论胆略,我还真不如他。”
除了一日三捷,还有北上勤王的事也被左宗棠料准,朝廷果然与英法和谈,下旨各军驻守原地,不必再进京勤王。
左宗棠一日三捷的消息传到热河行在,终日愁眉不展的咸丰终于开颜一笑了。这些日子以来,困扰他的全是烦心事。英法联军攻人北京后,一把火烧了圆明园,继而签订了《北京条约》,将赔偿两国的军费增至八百万两,还要割让九龙给英国!俄国人也趁火打劫,连逼带诱攫取了中国乌苏里江以东四十余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左宗棠的大捷虽不能扭转全局,但毕竟难得。咸丰对肃顺感慨道:“这个左宗棠果然是个人才!幸亏朕当时没听官文一面之词,不然朝廷真是自断臂膀。荐人有功,你功不可没。”
“奴才哪敢贪天之功,左宗棠能有今日,全是皇上乾纲独断,皇恩浩**。”
“该赏他点什么呢?”咸丰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问肃顺。
“奴才以为不必大赏。左宗棠蒙圣上天恩,才从构陷中脱险,肝脑涂地也是理所当然。而胜败乃兵家常事,初战告捷也许是凑巧,总要连胜几仗后再议功不迟。不过一点恩泽没有也不合适,奴才建议赏荷包一对,火镰一对,花翎一支,西洋单管望远镜一支即可。”肃顺回道。
“就这样吧,你拟旨就是。”咸丰道,“你不是有个地方让朕瞧吗?朕今天兴致不错,倒要看看你的稀奇。”